陸禮和正是今年新貴,聖上的紅人,圍獵場上難免碰見。
「暖爐,沈小姐拿著驅驅寒氣。」
陸禮和還是遞給我紅色的暖爐。
我嘆了口氣,覺得實在是太冷才看不清眼前的東西。
我為陸禮和做過一個暖爐,讓他上下朝的時候放在手中。
我不擅長針線,卻還是一針一線熬了許久縫制好了給他。
他沒收。
「這些東西有下人去做,不勞夫人費心。」
我舉著那個暖爐站了很久,隻覺得是做工不好,怎麼都暖不起來。
現在我面前的這個跟那個一般無二。
紅得耀眼。
「陸大人,別送錯了人。」
我不再看他的眉眼,轉過身就拉著絮蕪一路小跑。
圍獵場大,秋日裡天黑得又比平常早,眼見著快要落山了,我們還是找不到出去的路。
「小姐,怎麼辦啊?」
絮蕪有些慌了,我拍著她的手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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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些鼻酸,實在是想不到如此膽小的姑娘是怎麼在上一世的時候擋在我身前的。
見著我眼眶含淚,絮蕪哭得更大聲了。
「嗚嗚嗚小姐,我們就要死在這兒了嗎?」
我剛要開口,一道聲音就打斷了我們。
「嗯……雖然有些不合時宜,但是二位要是想回去的話,現在跟在下走還來得及。」
絮蕪不敢哭了,我們一起行禮。
樹枝上坐著個黑黢黢的影子。
「見過王爺。」
小王爺一向不管政事,秋獵開始前的政事一個都沒參加,原來是一早出來躲清闲。
「有勞王爺了。」
程為一路向前,頭都沒回,導致我一度以為他將我們兩個忘在身後。
因此跟得更近了些。
恍惚著好像聽見他一聲輕笑,但夜裡太黑,我不敢出聲詢問。
等到見了火光回到營地,我才輕聲道謝。
「沈音如,你變得太多了。」
他轉身而去,擺著手揚聲道:「現在再說小爺被你扒過褲子,我都覺得丟人。」
6
我惱恨地想吃人,又知道他是故意的。
隻得追上去小聲說:「王爺,您怎麼還記著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
他眨眨眼睛問:「本王的尊嚴值得本王記到現在。」
我訕訕地看著他,不敢再多說話。
我從小沒了小娘,跟著主母一起長大,沈婉如又是個好脾氣,有些時候我比她更像嫡女,不然也不至於貿貿然地想要嫁給陸禮和。
小王爺第一次上我家的門,趾高氣揚到誰也看不上。
哪裡都不對他的心意,竟然說沈婉如姿色平平。
我憤慨不已,扒了他的褲子把他扔進池塘,又叫人將他救上來。
後果就是他嗆了幾口水,我被罰跪祠堂挨了鞭子,發了半個月燒。
我比他慘多了,他還要揪著這點小事不撒手。
「王爺,您又沒怎麼樣!」
他豎起眼睛看我:「還沒怎麼樣?你那是謀殺!沒人救我我就死了!」
我擺擺手示意他別太大聲:「你身邊有侍衛,我身邊有婢女,而且我也會水!你怎麼都死不了!」
他不依不饒:「萬一我就那麼倒霉,死了呢?」
我心一橫:「大不了我賠給你,反正我的命沒你的值錢!」
他眼神一變,重重地在我腦袋上敲了一下。
「賠給我吧。
「不要你的命。」
我疼得直吸氣,但還是對著他笑,問他能不能不要將今日的事說出去。
他陰險地笑,說那也不是不行。
「沈音如!」
我正要湊近去聽他說什麼,就被人大力地扯開了。
一回身就看見滿臉怒氣的陸禮和。
我皺起眉頭。
「男女授受不親,王爺這是幹什麼?」
程為看都沒看他,隻對我說:「沈二,想好了就來找我。」
我試著追上去想問問他說了什麼,剛走沒兩步就被人拉回來。
「阿音,你別這麼對我……」
陸禮和永遠是高高在上的,所以我從未看過他的眼淚。
我以前總是覺得,陸禮和是不會哭的。
但事實證明不是的,他也會哭,在覺得難過的時候。
比如現在。
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來,上輩子阿姐出嫁的時候,他把自己悶在書房一整日。
我在門外端著雞湯陪了一日,生怕他是公務繁忙忘了吃飯。
直到日落西山他才走出來,一把打翻了我手中的湯盅。
滾燙的湯汁澆在我手上,瞬間就起了泡。
「別做這些下人做的事情了沈音如,我對你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那是我第一次從他嘴裡聽到這樣的詞匯。
直白、肯定、毫無轉圜的餘地。
他說不會愛我,永生永世。
我輕聲開口:「陸禮和,以前……你也這樣為阿姐哭嗎?」
對著她的畫像,流著數不清的眼淚。
他整個人愣在原地,半晌才恍惚著來牽我的手。
「阿音,我沒有……」
我後退一步甩開他的手:「陸禮和,你不記得了麼?
「你說過的,對我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我歪著頭看他:「你現在是在幹什麼呢?」
他紅著眼睛看我:「阿音,那是以前,我知道我以前做錯了……」
我嘆了口氣:「陸禮和,我們早就沒關系了。
「休書。
「我早就拿到了。」
我還記得我在他納妾之日,向他求一份和離書。
他冷著臉告訴我,我一個庶女,嫁給他已經是高攀,能拿走的隻有休書。
一封會讓我不能抬起頭做人的休書。
我早就不是陸家人了。
就算是死,我也是沈家女。
陸禮和的手一點點地落下去,眼神裡滿是灰敗。
「阿音……」
「陸公子,你我早就兩清了。」
7
我在回去的路上碰見了沈婉如,她腳步匆匆,像是要去什麼地方。
「阿姐,有沒有看見小王爺?」
她笑,說程為早就讓我去找他了。
我讓絮蕪先回去,自己往她指的方向走。
「王爺?」
我小聲叫著,生怕自己踏空。
還在心裡念叨,數到三他要是不回應我,我就轉身回去。
「沈二。」
我被他嚇了一跳,腳下一滑,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後倒去。
程為又在笑,好像看我出醜是他多麼開心的事情。
「王爺……咱們沒有火折子嗎?」
他悠悠然地笑:「沒有啊。」
那幹嘛約在這麼黑的地方啊!
「您……您要殺我滅口嗎?」
不就是小時候扒了他的褲子嗎!要不要這麼記仇啊!
我欲哭無淚地往後退。
「王爺……沒必要,真的。」
他沉默了好半晌才說:「本王在你心裡就是這種人?」
我點點頭,又猛然搖頭。
想起他也看不見,索性沉默。
畢竟小時候就覺得沈婉如不漂亮的男人,能是什麼好東西?
見我不說話,程為像是有些惱火了。
「沈音如!你腦子有病!」
我一下子就火起來:「你才有病!?
「你把人約在黑漆漆的地方又不講話,連個火折子也不帶!不是殺人滅口是什麼!」
「是我心悅你!」
我們俱是一愣。
空氣中彌漫著死一般的寂靜。
突然「哗啦」一聲,像是鳥的翅膀拍打著樹枝。
我嚇了一大跳,猛地向前一步就這麼撲進了前方人的懷中。
因此清楚地聽見他的心跳。
「撲通!撲通!撲通!」
和他咬牙切齒的聲音。
「沈音如!起開!
「踩著我腳了!」
我不好意思地往後退:「對不起啊王爺。」
黑暗中他惱火的表情好像也能出現在我眼前。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程為,你……心悅我?」
他像很是苦惱了一番才站起身來,上前來抓我的手。
他說:「沈音如,要是你嫁給我,我一輩子不納妾。」
我張大了嘴不知道說什麼,帝王之家最講傳宗接代。
一輩子不納妾,放眼幾朝都沒有這種先例。
而且……我隻是個庶女。
「我不在乎你是嫡女還是庶女,沈音如,你就這麼待在我身邊就成。」
我終於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擺著手往後退。
「王爺,您家我更高攀不上啊!」
?陸家的日子尚且艱難,更何況是在帝王之家。
我覺得不成。
「沈音如,我第一次見你,是在除夕夜。
「你拉著你阿姐往外跑,說再晚就趕不上西街的表演了。
「你撞了我,沒說對不起。
「但我看見了你的臉,圓頭圓腦,白白淨淨的姑娘。
「笑一下就露出右上方的虎牙。」
我悄悄去舔我的虎牙,心裡卻壓根想不起來是哪一天。
「你不記得我,但我記得你。
「沈音如,你欠我的可不是一星半點。」
我一晚上實在是接收了太多信息,逃避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
於是我轉身就跑。
被絆倒在地都顧不上疼,站起來接著跑。
直到我撞進沈婉如的懷裡。
「跑什麼?要開宴了!」
8
我跟沈婉如坐在下首,被迫看著她跟太子殿下眉目傳情。
我有些討厭太子殿下,但我沒說。
沈婉如一直往我碗裡夾菜。
「多吃點!」
我坐直了身子,稍微向前,擋住了太子殿下的視線。
太子殿下被迫低頭惱恨地開始吃飯,我心裡一喜。
還沒高興多久,就有兩道視線打在我身上。
左邊是陸禮和,右邊……是程為。
我臉上的笑幾乎就要掛不住。
害得沈婉如不放心地看了我好幾眼。
我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了程為一眼。
他就在對面笑起來。
我看見他的口型。
「沈二,豬。」
我咬著牙回嘴。
「程為,蠢貨!」
然後一不小心說出聲了……
又是一片寂靜,我覺得自己的呼吸在某一瞬間停止了。
我仿佛看見了自己這輩子的未來。
不再是在馬車裡被人捅死,而是直接被人拉上斷頭臺,以大不敬之名殺掉。
但我死了沒關系,誅九族的話還有沈婉如。
於是我猛地跪倒在地。
「臣女無心冒犯,還請皇上恕罪。」
直呼王爺名諱,我是活膩了。
「皇上,沈音如自小於禮節上淡薄,難免在這裡犯錯,微臣將她帶出去吧,別擾了皇上和小王爺的興致。」
陸禮和在我身後行禮,語句上挑不出一絲錯誤。
但我心裡就是一酸。
上一輩子各大官員的女眷聚會,他也很少讓我去。
他從不直言,但我聽見過一次他跟婆母的對話。
「不過是個庶女,去了還不知道要給你添什麼亂,我看還不如讓她在家待著。」
陸禮和就站在對面,聽著他母親對我無端地貶低。
隨後恭敬地扶她起身,輕聲說:「母親說得是。」
不消半刻,他身邊的侍從就對我說:「夫人不必隨大人出行了。」
那是第一次。
往後次次,皆是如此。
久而久之,滿京城都知道,陸大人不滿意家中妻子。
我走到哪裡都被人戳著脊梁骨說來說去。
「陸大人開什麼玩笑,音如是我未過門的妻子,這不過是些小打小鬧罷了。」
程為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旁,擋開了陸禮和。
他輕輕伸手:「起來,阿音。」
很少有人知道,我在沈家很少跪的。
我沒了小娘,沈父對我很是憐愛。
主母自小將我和沈婉如放在一起養,雖是嚴厲,但也慈愛。
我唯一跪過的一次,就是害得程為落水。
事後我高燒不退,沈婉如哭得死去活來。
主母不願意再跟沈父說話,一個人坐在我的病床前哭。
沈父隻在沒人的時候來,偷偷往我的枕頭下塞平安符。
除此之外,我從不罰跪。
但在陸家,我經常跪。
婆母的規矩要聽,丈夫的指責要記,無法有孕要罰。
絮蕪甚至給我做了個墊子,專門用在我被罰跪的時候。
我有時也不知道我在陸家怎麼會犯那麼多的錯。
錯到不知道從哪裡下手去改才好。
但現在有人對我說起來。
「沈音如,起來。」
程為皺著眉頭看我,微微用力將我拉起來,然後輕輕查看我膝蓋上的傷。
「你是蠢貨?隻會下跪嗎?」
他用隻有我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對我說:「沈音如,以後都不用再跪。」
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來。
「胡說!王府規矩更多!」
太子要跪,皇上要跪,皇後要跪。
他眉眼含笑:「這時候倒是聰明。」
轉過身他施施然地對著陸禮和說:「勞煩陸大人了,但我的未婚妻,就不勞大人費心了。
「父皇,兒臣……心悅沈姑娘,想求陛下賜婚。」
滿室哗然。
隔天街上就流傳出了無數個版本。
大家都嘀嘀咕咕地說沈家女兒能耐大,拿下了天之驕子陸禮和,又讓肆意人生的小王爺為她自請賜婚。
沈婉如在我床前念最新的話本時我還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