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市相中了一條人魚。
它身軀殘破,形如枯葉,正在賣自己。
黑市來來往往的人眾多,無一人為這位形象不堪的人魚駐足。
我走到它攤位面前:「買你需要多少錢?」
人魚垂下眼簾:
「不要錢。
「需要很多很多愛。」
1
我不是第一次來黑市,也不是第一次看到那條人魚。
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頭埋得很低。
從我踏入這裡開始,它便會抬起頭,目光一直追隨著我。
老實說,我並不覺得我有很多魅力,能讓它再三注意到我。
我看起來也並非什麼心軟之人。
如此多次,我終於走到它面前。
沒想到它立刻低下頭,攥緊手掌,十分緊張。
以前遠遠看,它平庸,不起眼,連身上都是灰撲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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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離近了,卻發現灰塵之下,皮膚白皙透明。
似海水粼粼的鱗片,也在叫囂著衝破掩蓋的平庸。
隻是右耳的耳鰭破碎,不太美觀。
這是一條 s 級別的人魚,可惜是瑕疵品。
瑕疵品,一文不值。
不過我剛好搬了家,旁邊就是一大片海。
我不介意飼養一條人魚,來度過自己漫長而無聊的時光。
心中考量了它的價值,我開口詢問。
「多少錢?」
人魚抬起臉,我這才注意到,它有一雙極美的湛藍色眼睛。
不等它開口,我習慣地根據事實壓價。
「耳鰭破碎,瑕疵品。
「身上有傷痕,做觀賞品不夠格。」
「最主要的是,」我拎起它一縷銀發,平靜下結論。「你年齡已經很大了。」
人魚臉紅到了耳根,頗有些無地自容。
它手攥得更緊,說話也有些磕磕巴巴。
「不……不要錢。」
我放下它的長發,它鼓足勇氣盯著我。
「要很多很多愛。」
2
我把它帶回了家。
這片大陸四邊全是海,我住在終北之北。
這裡鮮少有人來,這片海域卻很熱鬧。
尤其夜間,每每我煉制魔法石到深夜,就能看到大落地窗外,海中生物好奇的眼睛。
它們對幽幽發光的魔法石很感興趣。
我於是在窗前掛了許多形態各異的魔法石。
被晚風吹動時,那些海洋生物就會興奮地打鬧嬉戲。
更有甚者,會推一些貝殼珊瑚之類的到屋檐下,送給我。
明明是一些被稱為物品的東西,卻單純善良得不像話。
我帶著人魚回家,它一直安靜乖巧。
直到我將它直接扔到海裡。
它從海裡探出頭,神情不解。
人們捕殺人魚,品相好的賣給魔法師當擺設,品相不好的拆掉身上有用的東西,用來煉制魔法石或藥水。
放生這條路行不通,因為總有一天會被再次捕捉。
這片大陸的人類對於捕殺人魚已經到了一種痴迷的地步。
我淡淡道:「去玩吧,這片海就是你的後花園。」
沒人會來這裡,也沒人能來這裡。
因為這片大陸,沒有人比我更強。
這片區域屬於我。
3
人魚對於重回海裡這件事很快樂。
不過它總是不敢遊太遠,一直在我目光所及處。
偶爾我煉藥累了活動活動肩膀,就能看到它在默默看我。
不下雨的時候我總是開著窗戶,穿堂風很舒服。
海浪的聲音似乎能讓人上癮。
有時候海浪太大,還會有一兩隻螃蟹或者貝殼被甩進來。
這些小東西也不害怕,活像進了自己後花園,好奇地打量著房間的每一個擺設。
我蹲下,小螃蟹張牙舞爪,對著我比畫鉗子。
我用手指碰了碰它的鉗子。
它似乎呆了呆,沒想到我真會碰。
它沒夾。
我笑了,將它扔回海裡去。
人魚的歸宿是大海,但是我豢養的這條人魚,沒有安全感。
它平時和魚蝦龜龜玩,卻在我忙完之後,會遊到屋檐下,眼巴巴看著我。
我坐在窗邊,挑了挑眉。
「想在屋裡睡?」
人魚臉紅,點點頭。
我把它拉上來。
它也很喜歡我的魔法石,趴在窗邊一直抬頭看。
眼睛亮晶晶的。
我打了個哈欠,回屋睡覺。
它們一定不知道,這些亮晶晶的東西是整片大陸最珍貴的東西。
尤其是我煉制的。
有價無市,世間難求。
4
逐漸地,人魚沒有以前那麼拘束了。
不在我目光及處徘徊,有時候忙半天都看不到它。
我擔心它會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在屋檐下掛了一串風鈴。
是用死掉的貝類做的,上面灑了魔法藥水。
海風一吹,就能發出清脆的聲響。
人魚耳力極佳,它聽到就會循著聲音回家了。
果然,還沒到我們休息的時間,它聽到風鈴聲就開始往回遊。
我熬了很久的魔法藥劑今天終於完工,讓人魚上了岸,就開始給它的耳鰭和傷口塗藥。
平時我不愛開燈,借助魔法石的光就足夠。
但塗藥是個精細活,所以我開了暖燈。
這藥威力很大,可畢竟讓破敗的東西再生,也是有些麻煩。
我細細塗著藥,長新肉是會有些痒,但是它這樣子,倒不像痒的。
臉紅,耳紅,甚至身上都發粉。
尾巴也在細微地顫抖。
我問:「那些都是你的朋友嗎?」
它對我突然的開口反應很大,但是回過神來,看到窗外海域幾個探頭探腦的海洋生物。
瞬間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是。」
我甚至還看到一隻海龜趴在窗邊,努力伸長脖子看。
這幅場景實在太好笑,這群朋友還挺講義氣,仿佛生怕我害它。
我這麼想著,也就說了。
「它們在擔心我害你?」
「不,不是。」
人魚立刻回復,生怕我誤會。
繼而小聲道:
「它們都在羨慕我呢。
「羨慕我可以靠近你。」
有些出乎意料。
畢竟人類主宰的世界,這群海洋生物又那麼弱小,在察覺到人類對它們不善後,大抵應該敬而遠之。
換藥的工夫,我隨口說:「提醒你的朋友對人類別太相信。」
這片海域雖然沒有人來,但不保證它們不會遊到遠方去。
人魚的聲音越來越小,感覺接下來都要把自己埋進土裡去了。
「它們覺得你和其他人類不一樣。」
5
一個小雨天,有隻烏鴉敲響了我的房門。
它看起來不太聰明,撲稜著翅膀,結結巴巴告訴我第七屆魔法師大會即將開啟。
我不介意這裡闖入小動物,但是如果是帶來什麼通知,我不喜歡。
我問它:「我有沒有說過,我不再出世?」
小烏鴉點點頭。
我抱起雙臂:「我有沒有說過,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要打擾我?」
小烏鴉摸了摸腦袋,點頭。
我好笑問它:「那你明知故犯?」
這片大陸誰不知道,我的脾氣臭得可怕。
這信使要麼初出茅廬,要麼不信邪。
誰知這烏鴉不住搖頭,嘰裡呱啦說了一堆。
意思就是,沒烏鴉接這個任務,它搶不到其他的,所以硬著頭皮來了。
我嗤笑一聲。
「去回復吧,我不會再參加這種活動。」
參加,獲得第一名,身價暴漲,然後——
榮譽與金錢,與權力。
如此種種,周而復始。
人們擅長於造一位比肩神明之人,又令新人擊敗他,創造新的神明。
我深諳這個道理。
這麼多年來,無數人為了擊敗我,使盡渾身解數。
數之不盡的金錢,無人比肩的權力,甚至是早已絕跡的大魔法。
可是在我早已一騎絕塵的能力下,我又怎麼在乎這些呢?
權力,金錢。
與其說賦予我,不如說裹挾我。
至於榮譽。
我望著窗臺上的一粒種子。
這是烏鴉無意之間留下的。
不知是蹭到了什麼花花草草,並將這粒種子帶到了我身邊。
我一邊將種子埋下,一邊想。
榮譽,這是我畢生所求。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告訴自己,要做這片大陸最強大的魔法師。
是一騎絕塵,是望塵莫及。
是名副其實、屹立不倒的最強大的魔法師。
並且為了這個理想,我一直在努力。
可是真正達到了,我卻不明白了。
是,人們歡呼聲中我不明白,人們吹捧聲中我不明白。
人們敬佩的目光中,隻有我一臉茫然。
至高無上的榮譽,我得到了。
可是接下來呢?
我得到了這一刻,也僅僅隻是這一刻。
執著一生的理想,當場死在這千萬人的歡呼聲中。
那時候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缺失了什麼。
我開始尋覓,行屍走肉般走遍整片大陸。
最後來到這裡。
整片大陸的盡頭。
我沒找到什麼答案。
雨下得大了一些。
這天,我種下了一棵樹。
沒有刻意澆水,沒有對它寄予關心。
甚至連它的存在都忘記了。
可是它自顧自地冒出新芽,緩慢成長,旁若無人。
在我注意到它的時候,它已經長到半人高了。
世間還真是奇怪。
無論有沒有對它賦予生存的條件和照料。
它都能一往無前地,僅僅為了自己——
迅速成長起來。
6
人魚和我親近了不少。
它不再因為我的接觸面紅耳赤,而是乖乖地、安靜地接受我的觸碰。
我經常漫無目的地、認真而專注地撫摸它。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溫度略低,皮膚輕柔而滑膩。
鱗片也不會扎手,反而有些發軟。
我想,它的年齡真的很大了。
人魚的壽命很長,平均在二百年到三百年之間。
我的人魚,年齡已經超過了二百歲。
它很聰明,能在這個危險重重的世界保全自己那麼久。
或許經歷過一次被捕逃走。
畢竟身上的傷痕來自火魔法。
它很喜歡盯著我看。
如果在海裡被發現,它便會將腦袋縮回海裡,一溜煙兒跑個沒影。
倘若是像現在這樣,在我懷裡偷看被抓——
那它反而無所畏懼起來。
歪著腦袋看我,愉快地拍拍魚尾。
和其他親人的小動物沒什麼區別。
我問它:「你感到雀躍?」
人魚拍尾巴的動作慢了半拍,點點頭。
按說,人魚算是冷血動物,隻有生物本能。
這也是為什麼沒有人飼養人魚的原因。
因為不會養熟,攻擊性還很大。
至於我這條——
又跟人親近,又沒有攻擊性。
確實罕見。
我莫名想起,黑市來來往往那麼多人。
它為何總是盯著我不放。
「你們能感知到人類的強大指數,或者說是危險系數嗎?」
倘若是這樣,良禽擇木而棲倒也算一個解釋。
不過再怎麼說,一個殘缺的、不能做擺設的瑕疵品,下場都會是剝皮抽筋,做成藥劑。
所以無論挑選的買家是否強大,都改變不了什麼結局。
出人意料的,它的答案是:「不能。」
我不解:「那為什麼?」
難道就是單純地看我有眼緣?
人魚躺在我腿上,側過身去。
好像在思考。
沒有立刻給我答復。
這問題它或許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我也沒有深問的興趣。
隻是拍拍它讓它去玩,我要忙了。
人魚仿佛怕我氣了,神色懊惱起來,脫口而出心裡話。
「就是,就是希望買家是您。」
我不喜歡這個答案。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不滿意。
我沒有給它任何回應,專注做起魔法石來。
半晌後,是一聲輕柔的人魚入海聲。
7
我喂了一些增加壽命的藥水給人魚。
大概習慣了身邊有這麼一條人魚,所以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它老死了,我該多孤獨。
一個人待在世界的角落,相伴的隻有永遠都練不完的魔法石和藥水。
樓上用來儲存的房間已經滿得幾乎溢出。
它們多到,我幾乎忘了煉制這些東西是一種很精細並且麻煩的事情。
但我不能停下來。
隻有一直去做這些東西,才能真真切切感覺自己還活著。
盡管那些對我來說根本沒有用。
人魚的朋友越來越多,甚至有幾條遠道而來的人魚。
起初那幾條人魚怯怯地,把腦袋埋在水裡偷偷看我。
後來發現我並不會害它們,隻專注煉藥水後,就開始大膽起來。
s 級的人魚長得很像,有時候我煉藥久了,一往窗外看,好幾個探頭探腦的腦袋。
我都有些恍惚。
這些人魚對於風鈴的聲音也敏銳。
每每夜半風起,無論它們身在何處,距離這裡多遠,都會循聲而來。
於是在我煉藥結束後,就能看到幾條流光溢彩的人魚,望著我屋檐下的風鈴發呆。
而我飼養的人魚,則會在羨慕的目光中,來到我身邊。
我問它:「今天玩得開心嗎?」
它緩慢而柔和地蹭我掌心,意思不言而喻。
破掉的耳鰭逐漸在修復,它待我溫順而信任。
這種感覺很奇妙。
就像是有了一位靈魂相通的朋友。
畢竟,我搬來的那天就已經做好了孤獨一生的準備。
原本我以為我是享受孤獨的。
直到某天煉藥到深夜,周圍空無一人。
萬籟俱寂,天地寂靜。
我偶爾覺得,我身邊也是需要一些東西。
比如一隻寵物,比如一個小小的、具有生命的東西。
然後某一天,大雨傾盆,一條弱小的、極具生命力的魚跳到了屋裡。
我將它撿了起來。
而它呢,不甘又憤怒地瞪著我。
我問它:「你想要什麼?」
這條魚:
「該死的海浪,竟然將我置於死地。誠然我不該——
「等等,你問我要什麼?那當然是重回海裡,那才是我的歸宿。
「好吧,隻要你放我自由,什麼都好說。」
我笑了,一條魚,倒是很有脾氣。
我沒有為難它,將它放回大海。
隔天一大早,我發現門口多了幾個漂亮的大扇貝。
它們靠著海浪苟延殘喘,被我捧到掌心後,一張一合,仿佛在憤怒地控訴什麼。
我注意到不遠處的海中有一條銀白色,正在暗中窺探。
這是我來這裡,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來自一條很有脾氣的小魚。
隻是這樣的厚禮,我怕吃了做噩夢。
所以養在了魚缸裡。
至今那幾隻扇貝都會在我睡著後說那條魚的壞話。
可惜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條魚。
魚的壽命是很短的。
我想,它或許不小心遊到遠方去了。
或許是忘記了回家的路,或許隻是在隨著海浪不停往前遊。
畢竟海洋一望無際,哪裡都是它的歸宿。
請隨心去,祝它,前路寬闊坦蕩,永遠不會遇到麻煩。
8
棲息在這裡的人魚越來越多。
聽說有些是從南海來的。
我甚至還掰手指頭數了數。
從極南之南,到終北之北。
這段距離就算不細想,也顯而易見多麼遙遠。
但是為了生存,它們來到了這裡。
一路上,萬般小心,死傷無數。
可是為了不滅亡,它們隻能把虛無縹緲的北海傳說當成真。
然後一往無前,經歷千辛萬苦,終於來到這裡。
它們來時,我在樹下小睡。
多年不做夢,忽然做了個噩夢。
夢到四面埋伏,危機重重,暗中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我。
驀地驚醒,出了一身冷汗。
才發現夢不是假的。
真的有好多雙眼睛死死盯著我,不敢上前。
其中幾隻人魚還頭頂著一團海藻,像是在隱匿自己。
我和這群人魚大眼瞪小眼了半天,都不知道對方有什麼目的。
直到我的人魚發現了這個場面,遊過去跟它們溝通起來。
我搖了搖蒲扇,表面淡定,背後卻出了一身冷汗。
不是,來就來,別嚇唬人啊!
我這一大把年紀了,又常年心靜如水。
冷不丁來這麼一出,真能要命的!
不知道解釋了什麼,總之那些遠道而來的人魚不怕我了。
還為了表達歉意,將一對人魚的耳鰭送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