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他的目光掠過我腰間佩著的長劍,落在了皇妹嬌柔的面容上,緊蹙著的眉頭輕輕松開。
快步朝著皇妹上前,出口的聲音盡是感懷:「小殿下,終於能再會了。」
聞言,我在他的身後挑起眉,當初將被族親虐待扔進冰湖中的明鈺撈起的人分明是我。
可人在眼前,他卻更願意相信是纖細溫柔、弱柳扶風的皇妹救的他。
果然,男人的劣根性在,都喜歡更加弱勢的那一款。
眼見著明鈺紅了眼眶,皇妹那雙小鹿般無辜的眸中蕩出盈盈笑意,她的聲線有著恰到好處的甜美,透著一股能夠激起人保護欲的天真。
她說:「小哥哥,你終於想起我了,先前在宮道上遠遠瞧上一眼,還以為你如今已將月兒忘了。」
明鈺聞言,面上浮現出自責的神色。
他怪自己沒能第一眼認出流月,還同她說,這些年來,他從沒有忘卻當初救命的恩情,流月的存在,一直是他心中最溫暖的一束光。
於是皇妹淺淺笑開,用最天真的語調向著他開口:「太好了,他們說新入宮的太子是來驅逐我和姐姐的,有你在,我們終於不用再過那被逼著相爭的日子了。」
明鈺聞言,神色一怔,隨即眼神落在流月那截白皙腕子上青紫的疤痕上,目光逐漸晦暗。
到最後,他喉頭滾動,我和皇妹齊齊聽見他艱澀的聲音:「好,有我在,誰也不能再傷害你們。」
明鈺離開之後,皇妹輕笑著將手上的傷痕盡數擦去。
「如何看?」我問她。
「是個情種,眼睛都還幹淨得很,隻是不知道他又能為了情走到哪一步了?」皇妹說著,唇邊掛起熟悉的譏诮。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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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救下明鈺並非是偶然。
在很早之前,我們尚且稚幼的時候,母後便擬好了名單。
上面列好了太子去世後可能會被皇帝挑中的備選之人。
那些人的家族勢力無一例外不能對皇權構成威脅,此外還要有良好的家風。
在這一點上,皇帝並不算糊塗。
此後,每每到了正月十五,宮中解除禁制,便是我和皇妹按照名單四處施恩之時。
有些時候,若是無恩可施,我們也會想盡方法設下困難給對方。
就像明鈺,當時皇妹不過是在那群紈绔面前挑撥了幾句。
他們便迫不及待地要在她的面前展現男子氣概。
明鈺被丟入水中的時候,我找準了時機,躍入冰湖將他打撈起。
事後也隻給他留了一方手帕,告訴他我住在那座華偉的皇宮之中。
若是他日後要報恩,就先努力走到我的跟前來,在那之前,不要告訴任何人今日見過我之事,不然將會陷我於危難之中。
這些年來,他一直記得這句話,勤勉奮發,且守口如瓶。
沒多久,他便為自己賺足了好的聲名。
然後,先太子暴斃,皇帝於同年查出了自己再難育有子嗣,開始在族親之中找尋可承大統之人。
某天夜裡,帝王身邊的密使找上了明鈺……
有了明鈺的配合,之後的一切便十分順利了。
皇帝依舊高坐在上位,低頭俯視著一切,肆意地向我們開展他的報復。
在明鈺入宮的第二年,他忽然將我賜婚給了明鈺。
當著明鈺的面,他說我是他最寵愛的女兒,有國母的氣度,日後明鈺斷不可虧待了我。
可我看得出他眼底的惡意和捉弄。
也是,這些時日來,明鈺看向流月眼中的愛意幾乎是藏不住的。
皇帝自然知曉。
可他不讓明鈺如意,明鈺要承大統,就必須被迫娶我。
而近來藩國暴動,朝中早有了讓公主前去結親的聲音,若當真如此,明鈺同流月,此生便再無可能。
皇帝給了明鈺天下,明鈺不會恨他,可明鈺會恨我。
女子的婚姻本就是其一生的枷鎖,皇帝將我套上索,再送去明鈺手中折磨。
可惜他的計劃終究沒能實現。
就在他下旨為我和明鈺賜婚後的第二日,皇帝在御花園摔了一跤,至此臥床,再難有作為。
宮中的太醫似流水般來了一茬又一茬,卻皆隻能得出一個結果。
這些年來皇帝心有鬱氣,早已耗空了精神,燈枯油盡。
他想來是不能夠接受這個結果的。
可伴隨著自己身體一天天衰弱下去,皇帝終究也害怕了。
他怕自己落進我們的手中,連夜召了明鈺,將宮中大權轉交於他。
於是,他便被明鈺當著面,移交給了皇妹與母後。
「嗬!嗬!」皇帝睜大了眼睛,怒視著明鈺,枯瘦如枝的手掌憤怒地捶著床榻,卻再也起不到半分威懾的作用。
母後走上前,平靜地注視著他,隨後揚起手,狠狠地在他的臉上甩下一巴掌。
皇帝被打得偏過了頭,他的後半生耍盡了威風,何曾像現在這樣受到羞辱。
他赤紅著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明鈺,似在希望對方能夠遵守承諾,護他周全。
可明鈺隻是淡淡地撇過頭,長指覆上懷中流月的眼睛,溫聲低哄道:「這場面髒汙得很,你別看。」
流月被明鈺帶走了,室內隻剩下母後、我和皇帝,這一次,他的眼中浮現出驚恐來。
母後伸出手,我便恭順地從身後遞上一把銀刀。
嗜血的戾氣在她的眸中翻湧,母後執刀,一刀一刀地與皇帝清算。
「當初裝成真心,哄騙我身後的家族勢力,將我困於深宮之中折磨,你該死。」
語罷,銀刃的光芒閃過,皇帝的心口被剜下一片血肉。
他的喉中溢出慘呼,突然張嘴對著母後咿咿呀呀地求饒,口水順著嘴角掛下,看起來滑稽又可憐。
「我叔父戰功赫赫,惹你忌憚,你便以將外派徵戰之名,調他離京,路上派人伏擊他,又將罪責推給敵襲,事後為斬草除根,你滅殺我叔父全家,我的侄兒尚在娘肚,被你遣人生剖出來摔死,你該死。」
又是一刀,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流放我族親,故意在路上動手腳,嚴冬時節,命他們赤足裸身地前往北地,將他們凍死途中,你該死。
「還有我兒,那本是你親生的骨肉…」
……
一樁樁,一件件,羅列出的罪名每多一個,他的身上便多挨一刀。
到後來,他隻剩下最後一口氣。
母後的雙手被鮮血染紅,輕擲了手中匕首,俯身在他的耳邊,落了最後一擊。
她說:「你以為自己絕嗣是我幹的,但那卻是周賢芳給你下的毒,當初不過是找幾個多嘴的嫔妃在她的身邊提了兩句,她便迫不及待地為了鞏固太子的地位而給你下毒。」
說著,她的目光移到皇帝的腰間,被鮮血浸透的錦衣下,一枚已經辨不出顏色的香囊墜在他的衣帶上,其上依稀可見一個「賢」字,周賢芳的「賢」。
母後笑著把玩著那枚錦囊,譏诮著開口:「也多虧你情痴,日日將她年少時做給你的錦囊佩在身上,這裡面本來隻有絕子的藥,霜華、流月、明鈺身上各配一味草藥,三人日日在你的身前轉,久而久之,便四味合一,成了劇毒。
「算計了他人一世,到頭來被枕邊人算計的感覺如何?放心,你等不到接周賢芳出來的那一天了,她這些年心裡有鬼,日日瘋癲,去年已經在冷宮撞牆死了,如今留在那的,不過是個假貨。」
皇帝聞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鮮血淋漓的頸間青筋暴起,顫巍地抬起手伸向母親的喉間。
卻被母親反手折住手腕向下掰去,來不及慘號,他的面上又是一巴掌。
隻是這一回,他偏過的頭再也沒能轉回來,皇帝就這樣咽了氣。
9
皇帝因為勞形而去,明鈺繼承大統。
他在登基那日,便迫不及待地宣布了立流月為後。
對此朝臣頗有微詞,認為他此舉不尊先皇旨意,非是忠孝者當為。
然而那天夜裡,明鈺便單獨找上了我。
他看著我,眼神中倒無多少情誼,隻是公事公辦地開口:「朕既答應先皇許你安定,你便居於月兒之下,做個貴妃也不算委屈。」
「陛下這是要坐享齊人之福?」我聞言,忍不住開口譏诮。
明鈺見狀,卻是有些惱了,隻說他不過是為了兌現承諾,若我不知好歹便罷了。
我沒再將他的話當回事,他先前毀去保護先皇的承諾時那樣痛快,如今再來裝重諾實在是有些難看。
沒過幾日,我便請求帶兵戍邊,前往平定藩國之亂。
明鈺聞言,面色不悅,可最後還是架不住流月的央求,勉強允了。
隻是不承想,在我出徵那日,他竟孤身縱馬追出了十裡。
見到我時,他竟紅了眼眶。
他問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當初救我的那人,是你?」
這樣一副深情的模樣,誰來見了都得贊上一句「痴情種子」。
可他當初,不是早就已經知道了?
如今這副做派,不過是看了窗邊的溫柔海棠,又想品一品颯血的紅櫻。
見我不說話,明鈺語氣堅決, 上前來執我的手。
他說:「跟我回去,你與月兒是姐妹, 日後我的後宮不會再有他人,定不讓你受委屈。」
我笑著避開了他, 留下一句「少做夢,多喝熱水」便絕塵而去。
次年, 邊事平定, 皇帝召我回京, 我不允命。
又三年,帝王急症病重, 竟在三個月之內駕崩。
我領兵還朝,此時朝中已然全是母後和流月的人了。
於是,我在萬人擁簇中登基為帝。
皇妹問我, 為什麼要做這個皇帝。
我想了想, 告訴她:「先前兩個帝王都昏庸無能, 在位數年, 戰亂不斷, 民不聊生, 我來做,會比他們做得更好。」
當然,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當皇帝。
我想,就應當有去一爭的自由和資格, 可時事不允, 時事隻準女人天生要低男人一等, 女人不能把握權勢,更不能登上寶座。
他們恐懼這件事情,比起親生的女兒,他們更願意將權力給旁系的同性。
這讓我很不開心。
我跟皇妹講了這樣一件事情, 她便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
而後又讓還在小月子中的母後赤腳踩炭為他們舞劍,隻因周賢芳一句仰慕將門虎女風姿。
「全伴」可我們都知道彼此內裡是什麼樣的人。
她說:「那你要當一個好皇帝,不然可以當皇帝的人還有我,還有母後,能者為先,我們都能將你取而代之。」
「那是自然。」我出聲應下。
我知道,先帝無能, 可因他是男子,哪怕他在位時隻做守住江山這一件事,人們也會隻看見他的功德。
而我朝歷來的女帝的功績盡數被埋沒, 流傳下來的, 不是她們品德上的缺陷, 便是她們的風流韻事。
女子和男子的處境總是處處不同,隻因學堂女子不可進, 言官女子不可任。
話語權從不在女子的手中。
所以哪怕母後天生將才,也隻能困於深宮之中。
世人提起她, 不過一句深宮怨後, 無人知她手段果決, 志力堅韌。
可這一切,就從眼下不同了。
「我並非是個好人,但我會是個好的帝王。」這是我對母後的允諾。
伴隨著厚重的宮門閉上, 我明白,屬於我的挑戰,真正地開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