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嘉許也開始語無倫次地和母親解釋起來。
我無視了這兩兄妹毫無邏輯的慌張狡辯,拿著我的通知書站起身。
「這個家,早就沒有俞初的位置了。」
我收拾好東西,走到門口。
俞母突然拉住我的手,又說不出話來。
我看著她眼裡的愧疚,萌生出一絲惡意。
我想給原本的俞初出一口氣。
「高二的時候,我買了一支我很喜歡的鋼筆,可後來不小心把筆蓋弄丟了。雖然有點傷心,但是我買了一支新筆。舊的那根就放在那既舍不得扔,也不願意再用了。」
我拂開俞母的手,淡淡地看著她眼裡的淚。
「舊的那支有什麼錯呢?它就活該看著新筆被人疼愛和珍視嗎?它還不能為自己聲討,就因為主人沒有把它扔進垃圾桶,它就得安靜地遭受漠視和鄙夷嗎?」
「明明它才是一開始被愛的那一支啊。」
我喃喃著這一句,故作落寞地離開了這個家。
我沒有回頭,但能聽見身後俞母的啜泣聲。
最傷人的,不是劈頭蓋臉的痛罵,而是無休止的愧疚和無法彌補的過失。
我惡毒地希望,這份愧疚能糾纏他們久一點。
雖然這與我,與我的未來毫無關系。
Advertisement
我要自由地追逐我的理想了。
11、
大學的生活真的很美好,我見到了很多很好的人,學到了許多聞所未聞的知識,也曾遇到挫折和困難。
但我知道,無論起伏,都是上天對我最好的安排。
隨著我學得越多,我慢慢意識到這個和平年代也有著無聲的硝煙,有經濟上的貿易戰,有政治上的汙蔑和栽贓,甚至會有文化侵佔來消弭群眾的危機感。
在導師的引領下,我愈發理解在這個大環境下,新聞人的責任與意義。
不止是事實與真相,更應該是人性與溫情。
我拒絕了導師引薦的出鏡記者實習機會,主動邁入了調查記者的行列。
「你啊,白瞎這張臉了。」
老師無奈地嘆息兩句,但我從她眼睛裡看得出她以我為傲的光。
食品黑作坊,化工廠排汙,醫美違規貸款……畢業兩年,我用各種代號主動暗訪調查的事件,都引起了政府的重視。
看著辦公室的表彰,我總覺得我心裡的濃霧好像還有些殘留。
但我也不知道這是源自哪裡。
直到我接觸到了一條拐賣人口案,我的心髒猛烈地跳起來。
主任了解過我當年被拐賣的遭遇,特意把我叫到辦公室。
「小初啊,當年你被救出來的報道就是我寫的,」主任憐惜地看著我,「你能走出來變得這麼開朗,我真的替你高興。」
我盯著她桌前的提案文件,抿了抿嘴。
「可是我看過太多人會有創傷後遺症,這讓他們原本已經平復的心態遭到摧毀,我不希望你也如此。所以,」
主任起身走過來,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這個案子你就別跟了吧,我讓別人去。我給你放個小假,你出去玩幾天,沒準還能給我帶來其他好新聞呢?好不好?」
我的心跳得極快,仿佛是這個世界的俞初在給我信號。
我堅定地看向一直疼愛我的主任,衝她明媚地笑起來。
「主任,讓我去吧。我曾經是他們待宰的羔羊,如今也該讓我這羔羊去看看他們的下場。」
主任還想勸我,但我十分堅持。
這是俞初的公道,我來替她討!
12、
我們跟著警方一路追蹤,查訪。
相機仿佛粘在我的手上,有時酸痛到拿不起勺子吃飯。
但我不願錯過任何一個鏡頭。
每一個鏡頭裡,都是慘無人道的黑暗,和無下限的道德淪喪。
坐車的空檔,我給鏡頭裡出現的每一個無辜的女孩一一打碼,把那些醜惡卑劣的面孔放大。
隨著警方的破獲,也隨著社會各界的努力,這一個特大人口拐賣集團被捕入獄。
在等待他們審判結果的期間,我去看望了每一個被解救的女孩。
她們的顫抖,她們的傷口,她們眼睛裡的恐懼和絕望,讓我喘不過氣來。
在我看見同事寫的報道中,用到「幸運救出 137 名被拐人口」時,刺痛我的心口。
我刪掉了「幸運」二字。
無盡的陰影與痛苦,也許會伴隨她們終身,幸運二字從何談起。
13。
判決下來的時候,整個辦公室看著我,都難過得欲言又止。
我凝視著判決書良久。
隻判了十五年。
我的心又不可控地跳起來。
是原本的俞初,她在憤怒,在嘶吼!
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有人刻意包庇,犯罪分子打點了一些國家的蛀蟲。
我當時錄下來的錄像帶遞交上去,並沒有被當成證據,而是被銷毀了。
甚至我辦公室的主機箱和我的私人賬號全部被毀。
那些證據,被人為地銷毀了。
同事們一邊痛罵,一邊安慰我。
而我,則面無表情地去了醫院。
那些女孩子們,有些已經出院,有些傷勢較重還在病房。
判決他們一定看到了,可是沒有人鬧。
我走進去的時候,他們的家屬刻意躲著我。
在我的不懈追問下,還是有人忍不住告訴我答案。
其實這個答案我不是猜不到,是我自己不願意相信。
有人給了他們一大筆錢,要他們不再上訴。
所以,這些女孩受過的折磨,遭受的委屈,通通無所謂了。
我不甘,可我說破了天也沒有人願意再去上訴。
我看著那些病床上躺著的、眼睛無神的小姑娘們,心被刺痛得厲害。
她們的無助,就這麼算了嗎?
我恍惚地走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有個狼狽的手拉住我。
我帶她去了我租的公寓。
她是被拐的其中一個八歲小女孩思思的母親,我見過她。
因為當時救出來時,她的女兒思思瘋了,我拍過那個畫面,也成了我幾日的夢魘。
後來思思不得不進入精神病院兒科治療。
她不接受惡人的錢,堅持要上訴為女兒討公道。
於是她的面館便有了官司,被查封;她的家被盜竊,洗劫一空。
她在我面前嚎啕大哭的時候,還是堅定地望向我。
她說,就算她死,也要給女兒爭個說法。
我握住她的手,向她點點頭。
「相信我。」
14、
撐著傘回到辦公室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原來這世上是有能為女兒不顧一切的母親的。
我仰起頭,收起傘。
讓雨水真真實實地淋在我身上。
我忽然知道我為什麼會來到這裡了。
是俞初要我為她來爭一份公道的。
我不會辜負她。
也不光是為了她,也是為了我的國家走向光明。
我向主任遞交了辭呈,她震驚不已。
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微笑並且大聲地向所有人講:
「我,俞初,從今天起,不代表任何組織和團隊,所有言行我獨立承擔!」
畢竟,他們不該被我牽連。
6 個小時後,三百多條短視頻席卷網絡,還有一部三個多小時的高清合集在熱搜停留。
是我當初遞交上去被毀掉的現場實拍。
他們以為毀掉我的賬號,毀掉我的電腦,我就沒有了嗎?
在我從事新聞記者這個職業的第一天,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和這個世界的俞初又換回來了呢?
我是不是應該給她留下些什麼?
於是我養成了把工作視頻刻成光盤的習慣。
殊不知, 居然提前派上了用場。
我將三個多小時的視頻精簡成三百多個一兩分鍾的小視頻,條條瀏覽量過百萬。
這些年我賺的錢,以及俞母因為愧疚打給我的錢,我統統拿去買了熱搜。
被撤下來就再買,被禁掉就重寫, 重發!
除去視頻,我寫了上百條博文,字字精煉,通俗明了!
我的文字功底,別說在這個時代學了這麼許久,就算是當年我在自家私塾裡,先生也是誇贊的!
但我不是鍵盤俠,我是記者。
我的文字, 先訴真相,再說人性。
當年那個戰地記者說的話, 在此刻具象化:
「記者的筆, 可抵三千毛瑟槍!」
短短一天,廣大網民紛紛轉發聲討!群情激奮!
中央派專案組前來徹查,各大名人紛紛發聲!
鋪天蓋地的討論,一致的同仇敵愾。
我終於舒了一口氣。
我就知道,無論什麼時候,我們國家的人們都是有良知的!
期間, 我看見第一個轉載我文章和視頻的,便是我所在的報社官方賬號。
我的同事們,用自己的認證賬號一一為我轉發和發聲。
「俞初, 是我司最優秀的記者。全程參與 812 拐賣人口案的目擊記者, 其視頻和文字真實性, 我司及全體員工願為其擔保,如相關部門需要, 我司願作證人出庭!」
承擔巨大壓力的這幾天,我沒掉過一滴淚。
但看見同事們發的這條聲明時,我淚如雨下。
15、
壓倒式的輿論壓力,促使案件重審。
除了人口買賣集團之外, 司法系統也接受嚴格審查。
這具身體的記憶像被濃縮了一般灌進來,這個年代的俞初生活在一個還算富裕的小康家庭,原本幸福快樂的日子在 6 歲那年結束了,她在海洋公園被人販子帶走,賣到山溝受人虐待,關在柴房一關就是十年,期間還流掉了一個孩子。
「年而」我作為重要參與者接受案件審查,終於在歷經十天之後, 看見了曙光。
中央專案組接手案件調查, 破獲重大人口拐賣案件, 查出相關人員貪贓勾結。
判處主要犯罪嫌疑人死刑的那天,我看見了許多家屬。
其中也看見了思思的媽媽。
她依然有些憔悴, 但眼裡依稀有了些光亮。
我已經得知, 相關部門對她的店進行了重審和賠償, 並道歉;思思這些天也有些好轉。
我摸了摸心髒的位置,平穩而有力。
之前的陰霾也漸漸散去。
走出法庭大門,我看見我的同事們站在不遠處。
我笑起來, 他們也蹦蹦跳跳地朝我走來。
那一刻,陽光撒在我們這群年輕人身上。
是溫暖且有力的。
我釋然地仰頭看天。
戰友們,放心吧。
我們祖國的未來無限美好。
而且永遠。
年輕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