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諷刺的是,他甚至不覺得抱歉。
我閉上眼睛,輕輕苦笑了一下,兩行涼涼的淚無聲而落。
「你出去吧。」再一開口,嗓子已全部啞掉。
蔣軼沉默地注視我片刻,起身走出去。
他那麼冷靜,全然置身事外,在我的痛苦面前,他像個憐憫的旁觀者。
四
蔣軼那晚把話說開後,我在家裡待不下去,懷著滿心情緒,挺著孕肚回了母親那裡。
母親卻沒在家,我給她打電話。
母親的聲音在電話裡很奇怪,有些裝模作樣的難過,又有些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你爸腦溢血,在重症監護室呢。醫生說情況不太好,你叔叔姑姑不敢拿主意,叫我過來商量。」
我有點著急:「怎麼搞的突然腦溢血,在哪個醫院?秦阿姨呢?」
母親呵一聲:」別提你那秦阿姨了,都是她幹的好事。前幾天幼兒園體檢,發現餘坤血型是 O 型,你爸一個 AB 型血怎麼生得出 O 型的兒子來?去做了親子鑑定,餘坤跟他一毛關系都沒有,老東西白給人家養了三年兒子。」
母親壓低聲音笑了一會兒,又道:「你爸把秦琴打了一頓,沒想到她還不服氣,說親不親生有什麼關系,誰的兒子不是養,說就你爸那脫褲子都費勁的老幫菜,自己生不出來,平白得了這麼個漂亮兒子還不偷著樂。把你爸硬生生氣出了腦溢血。」
母親笑完了,嘲諷地感慨:「我還真是小瞧了這個秦琴,這份野心和膽量,還真不是誰都能有。」
「你月份大了,醫院人雜,你不要來了。這裡不缺人手。」母親幹脆地說,「閨女啊,你一定要和蔣軼把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把三個孩子養好,幫蔣軼把生意做大,給媽爭口氣。讓那個一心想要兒子的糟老頭子看看,誰才指望得上!」
母親的聲音,亢奮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恨意,經年累月,深刻入骨。
我茫然地放下了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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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理解母親這些年來的屈辱和痛苦,此刻母親強烈的心願,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置之不顧。
原來婚姻不是指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生活,它還承擔著這麼多復雜的角色。
父親在 ICU 裡躺了一個月。
聽母親說,他之前為了給餘坤打江山,投資行為相當激進,連續賠了幾個項目,造成資金鏈緊張。此次突然發病,和這段時間的殚精竭慮不無關系。
且他平時管理公司的風格很專制,如今他一倒,公司群龍無首,很快顯出敗象。
我回家這段日子,蔣軼似乎隻當我回娘家養胎,照舊若無其事每天和我聯系,有空還開車帶大寶二寶過來探望。我礙著母親和孩子們在,隻好淡淡與他應付兩句。
我還沒有想好,這段婚姻到底何去何從。
這天蔣軼走後,母親和我商量,要不要和蔣軼通通氣,讓他過來接手餘家的公司。
我猶豫一下,搖搖頭:「美城最近越做越大,蔣軼應該沒有時間和興趣接手這個爛攤子。」
母親想了想,點點頭:「也對,我們也不能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
過了一會兒,母親又說起我叔叔和表弟餘寧每天都很積極地來看望我父親,但在我印象裡,以前我們兩家走得並不很近。
母親輕蔑地笑:「你叔叔一看你爸那便宜兒子沒了,想要讓他家餘寧來摘果子呢。他想得美。」
我知道母親的意思,不想趟這趟渾水:「媽,咱們別摻和了吧。」
母親沒說話,安撫地拍了拍我的手。
病來如山倒,父親出了 ICU,病情卻每況愈下,進入昏迷狀態。
令我驚訝的是,母親竟放下前嫌,住進醫院,每天吸痰擦身,悉心陪護。
我心疼母親,自己挺著肚子又沒辦法代勞,私下裡勸她:「媽,找個護工算了,你也年紀大了,別再累出病來。」
母親搖搖頭,嘴角掛著一絲笑:「放心,不白忙。也沒幾天了。」
那天晚上,父親便進入彌留狀態。
我通知了蔣軼,和他一起匆匆趕到醫院,父親精神看起來比前兩天還好些,母親告訴我們,這是老人們經常說的回光返照。
父親向我和蔣軼說了幾句叮囑的話,將我一個人留在病房裡。
「我聽陳律師說,你想離婚?」
我猶豫一下,沒說話。前陣子我的確就離婚的事咨詢過父親的私人律師。
父親嘆一口氣,閉上眼睛。
我看得出他的失望。沒想到最後一刻,我仍然在讓父親失望。我的淚奪眶而出。
「曼曼啊,你知道爸為什麼一直想要個兒子嗎?不全是因為重男輕女,如果你遇事能權衡利弊,以大局為重,而不是這樣感情用事,整天隻想著那些小情小愛,爸爸說不定……也能放心指望你。
「你覺得委屈了,被冷落了,就想離婚。你有沒有想過,離婚後你的孩子你的父母,怎麼辦?
「你和你媽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家裡的公司給你們也守不住。到時候你們吃什麼喝什麼?你和你媽,是吃得了苦的人嗎?
「三個孩子養尊處優慣了,跟著你,就算蔣軼給足了撫養費,將來萬一他又結婚生子,你以為還有多少能留給你的孩子?
「曼曼啊,蔣軼如果是那種酗酒家暴拋妻棄子的混蛋,爸爸一定支持你離婚,但是目前看來他並不是。爸爸是男人,負責任地對你說一句,在男人裡,蔣軼這樣的,就算難得了。
「人生就是有得有失,有所放棄,也有所珍惜。」
父親顫巍巍地說完,便不再說話,隻看著我。
從小到大,我從未被冷淡的父親這樣專心地注視過,心裡又酸又苦,不停地流淚。許久才勉強找到聲音,哽咽著握住父親的手:「爸爸我知道了。你放心,我聽你的。」
父親終於閉上眼睛,氣若遊絲:「叫你媽進來。」
母親在病房裡待了很久,直到父親咽下最後一口氣。她出來時眼睛紅腫,卻不見一滴淚。
父親葬禮那天,我剖腹產生下了三寶。
三寶滿月的時候,父親的遺產繼承終於完成了。
根據父親臨終遺願,公司被賣掉,變現後分成幾份,我拿二分之一,母親八分之一,叔叔姑姑和表弟各八分之一。我的那份,父親指定由我個人單獨繼承。
母親把自己那一份給了我,語氣平淡道:「你爸剛住進醫院的時候的時候,就立了一份遺囑,那份遺囑裡,你和你表弟的份額,與現在這份相反。」她看著我笑笑,「這就是我在醫院沒日沒夜四個月的價值。」
我抱著三寶,驚痛地望著母親。
「曼曼,愛情這種事呢,年輕時候做做夢就完了,結了婚有了孩子,誰能對我的孩子好,我就愛誰,明白嗎?」母親慈愛地逗弄著三寶,輕描淡寫地說。
我順著她目光看向三寶,他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咧著沒牙的小嘴對我笑。
五
三寶滿三個月,我帶著他搬回了和蔣軼的家。
那天蔣軼回到家的時候,我正在歸置自己和三寶的東西,心平氣和,有條不紊。大寶和二寶興奮地圍在弟弟床邊,一邊好奇地盯著嬰兒看,一邊不停向我問這問那。
我溫柔而耐心地回答著,聽到保姆說先生回來了,我回過頭,對他淺淺笑了笑:「回來了?」
我沒等他回答,回過頭自顧自繼續做事。
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久久落在我身上。
「是太久沒見嗎,我覺得你有些……變化,但又說不出是哪裡。」他低聲道,眼裡帶著一點試探的笑意。
我回給他一個微笑,並沒有說話。
我知道他所說的變化,大概就是——從那一天起,那個曾經滿眼是他、喜悅與難過都寫在臉上、情緒時時被他牽動的餘曼,永遠地消失了。
晚上,大寶二寶熱鬧到半夜,終於戀戀不舍地睡了。三寶也由育兒嫂帶去睡,臥室裡剩下我們夫妻二人。
我對著平板電腦,聚精會神地核對陳律師發來的一些信託文件。
蔣軼一個人坐在床邊,似乎有些難得一見的不自在。
許久,我忙完了,收了平板對蔣軼道:「前兩天聽爸媽說,美城最近新開了幾家門店,資金流量很大,我有個提議,你是否有興趣聽聽?」
結婚近五年,我第一次對蔣軼的生意發表自己的意見。
「好啊,你說。」蔣軼回答得很快,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語氣竟有那麼一點受寵若驚。
「我現在手上有一筆現金,看了幾種信託都不太滿意。我想入股到美城,股份記到三個孩子名下,你同意嗎?」我看著蔣軼,有些戲謔地笑了笑,「雖然對於你來說,所有姓蔣的孩子都是你的家族成員,我卻還是想為我的孩子多爭取一點。」
我的意思不言而喻。
這是自夫妻倆上次談話之後,我第一次正面和他提起這樁分歧,我盡量把態度放輕松,話語裡卻難免現了鋒芒。
蔣軼看起來有些尷尬,又有些隱約的煩躁,辯駁的語氣竟有些不快:「餘曼,我說過,你和孩子們的地位沒人能撼動,你也不必這樣諷刺我。」
我笑笑:「那麼,我就當你同意了?」
「當然,」蔣軼語氣有些賭氣般地生硬,「他們也是我的孩子,股份我給雙倍。」
我勾著嘴角,起身去梳妝鏡前抹乳液。
蔣軼沉默片刻,問道:「這錢,是爸爸留給你的?」
「嗯,」我沒打算隱瞞,語氣自嘲,「沒辦法,他女兒不爭氣,公司打理不了,又沒有別的能耐……老父親隻好走最笨的路子,留筆錢給她和外孫們。」
我若無其事地笑著,往胳膊上慢條斯理塗乳液,努力控制住微微顫抖的嘴角,眼裡卻還是有淚光閃爍。
我對自己有些失望。因為盡管努力掩飾,我還是語帶諷刺,又無法控制地流露出傷感和脆弱。
蔣軼沉默地望著我,目光裡似有幾分不忍。
我聽到他幾不可聞地嘆口氣,然後起身走到我身後,抬起手臂將我圈在懷裡,低低道:「在我面前又何必強裝笑臉,想哭就哭出來。」
我低著頭,把小臂上最後一點乳液抹勻,抬頭從鏡子裡望向他,綻開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謝謝。」
我自認表現得冷靜又得體,蔣軼卻像是哪一處被徹底刺激到了,手臂強硬地收緊,偏過頭去吻我的耳側和脖頸,呼吸都急促起來。
我微微仰著頭,看著鏡中的兩人。
男人半闔著眼眸,表情專注,側臉線條緊繃,是全然情動的模樣。
我朝自己悽然笑了一笑,輕輕閉上眼睛。
……
那一晚,隻有蔣軼一個人盡興。
大概是很久沒有在一起,他甚至表現出一種勝過新婚的狂熱。
與他相反,我的身體明顯緊繃僵硬,我相信蔣軼能感覺到我在努力配合,但還是無法回到從前的柔軟和熱情。
事後,蔣軼溫柔地撫摸我的肩膀,吻我的頭發。我能感覺到他的遺憾,也能感覺到他的包容。
我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覺得我心裡有坎兒,想著過了這段日子,兩個人慢慢修復了關系,應該就好了。
在那一瞬間,我也曾經以為是這樣。
但沒想到的是,從那以後,我就再沒能柔軟下來。
從那以後,我的生活重心完全放在了孩子和母親身上。
大寶性格安靜,成績好,喜歡鋼琴和書法。二寶調皮愛搞破壞,家裡的電動玩具拆了個遍,什麼課外班都不喜歡,唯獨對無人機機器人之類感興趣。三寶是個人來瘋,愛表現,街舞班表演班籃球班個個上得不亦樂乎。
我把三個孩子的生活和學習安排得張弛有度,各有重點,孩子們生活得充實又快樂,個個都有拿得出手的過人之處。
我給母親報名了老年大學,還說服她參加了老年模特隊,她整天不是排練就是演出,日益容光煥發。
就連公公婆婆那裡,我也照顧周到,經常帶著孩子們去彩衣娛親,逢年過節的禮物也得體又貼心。
我和圈子裡的朋友們更加密切地聯系起來,長袖善舞,投人所好,很多隱秘的商業動向,都是我從太太團裡打聽出來提供給蔣軼的。
我想我終於修煉成了名副其實的蔣太太,無可挑剔,不可替代。
三寶兩歲那年,美城打入香港市場,蔣軼出差回來,因為疫情被隔離在深圳的酒店裡。
偏巧婆婆突發心梗,送去醫院急救,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要做心髒搭橋手術。
疫情期間,醫院隻允許一個家屬陪護,還不允許換人。
公公年紀大了,又不會照顧人,請護工照顧沒有意識的老人,總歸不放心。
於是從找主刀專家到和醫生溝通手術方案,再到後面沒日沒夜的照顧陪護,全是我一個人扛下來的。
等三周後蔣軼從深圳趕回北京,婆婆已經順利出院。
那晚我們倆從公婆家裡聚餐回來,把孩子們安排睡下,我拿了睡衣去洗澡,回房間時已經睡意濃重。
見蔣軼還穿著外衣站著,我打著哈欠嘟囔了一句:「這麼晚,還不去洗……」
卻被蔣軼一把拉進懷裡,緊緊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