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為了這?」出我預料,如此羞恥之事,沈恪竟不惱。
他靜靜聽我講述,眉宇間還帶著饒有意味的笑:「編的倒是詳細,原來我可以對母親做這樣的事情……」
「恪兒?!」
見我蹙眉,他才斂了笑意,正色道:「不過是兒子手下敗將嚼舌根,拼不過才學謀略,便隻能使些下三濫的手段,母親不必擔心,我自會處理。」
看他神情篤定,我才稍稍心安。
但也明白,流言不會無風起浪,我終究要做出選擇。
13
到了年尾,沈恪因護駕有功,封了異姓王。
聖旨下來,闔府歡天喜地。
沈恪第一杯酒先敬了我:「母親,從此,您便什麼都不用怕了。」
我不勝欣喜,正要說些道賀的話,芷蘭撫著孕肚將我擠開。
「夫君既然高升,那趁機換座府邸如何?」
她意有所指地睨我一眼:「沈府就這麼兩三間房,外人又多,若是孩子出生了,妾身唯恐住不下。」
我看著芷蘭的小腹,忍不住心酸,她肚子比同樣月份的更大些,仿佛更映證了寵愛有多濃。
她已經懷上沈恪的血脈,那這府上唯一的外人就是,沒有血緣的我。
又想起那些積毀銷骨的流言,我深吸口氣,終於下定決心:「恪兒,現如今你對外位極人臣,對內又有芷蘭,也該讓我卸下擔子,歇一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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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唇角笑意驟淡:「母親是何意?」
我攥著五指,舊事重提:「我想搬去廟裡。」
芷蘭掩不住眉梢喜色:「聽說城外新修了座道觀,京城許多高門貴婦在那清修祈福,當真是不錯的去處。」
沈恪仿若沒聽到:「母親……」
我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你不必勸,恪兒若非要攔著,你我情分便斷了罷。」
他似被我激怒,一步逼近我,雙手鉗住我的腕子,幾乎要將我捏碎,端雅的皮下透出絲縷狠戾:「若我非要攔呢?母親以為自己走得出沈府?」
「我曉得你位高權重,但我不怕你,若你非要攔著,我大不了一根繩吊死在橫梁上!你攔得住我,可攔得住閻羅王?」
沈恪驟然噤聲,靜望我半晌。
芷蘭立在旁邊,臉色異樣。
片刻後,他面如靜湖,又回到清冷自持的樣子:「也好。隻是冬日苦寒,母親不若等開春再搬走?」
我點頭,
自知往後便是,忍著心頭隱痛,數著離家的日子。
可不到開春,我就平白無故地病了。
12
病情來的湍急,我纏綿病榻,每日清醒的時刻,不到兩個時辰。
沈恪請了長假為我侍疾。
我搖頭拒絕:「剛領了封賞就告假,落人闲話。」
他眼色沉篤:「為了仕途放著您不管,才落人闲話。」
可我怎麼告訴他,我想讓他走,是怕他識破我羞於啟齒的秘密
——每一個昏沉夢中,都有他的臉。
我們坦誠相擁,我們唇齒相依,錦被如翻起的紅浪,青絲似纏繞的月老繩。
情動時,我不再喚他恪兒,
我叫他的名字。
沈恪,沈恪,沈恪……
春光無限,愛意橫生。
我怕他聽見。
可我卻不知。
我的每一聲,都落進了沈拓的耳中。
13
每個無人的夜,他合臂抱著我。
胸膛貼著我的後背,發絲纏著我的發絲。
我更不知道,我從來沒病過。
每天由沈恪端給我的藥湯中,都多了兩味藥材。
他親手加進去的,分量如同他這個人一般,缜密細致,足夠我昏沉不醒,卻也不會傷我身子半分。
他遣走了所有的家僕,將芷蘭送回娘家。
他把整個沈府圍成我和他的欲念之網,清醒著沉淪,絕望著愛慕。
每個夜晚,他都擁著我,密密匝匝的吻落在我的後頸、我的背。
他的聲音,陰鸷幽深,
「你可真不聰明,怎麼敢直白告訴我你要走?」
「小媽,我不可能讓你離開我。」
「你且看著吧,所有議論你我的人,都會消失。你是我的,隻能是我的。」
我病得久了,被芷蘭瞧出蹊蹺。
趁著沈恪上朝點卯,從外面叫來了醫正。
醫正診脈後,囫囵道:「尊夫人瞧著不像病了,倒想是被人下了藥。」
芷蘭神色異樣,愣了半晌:「還請先生賜解藥。」
我就這麼,被灌下半貼藥湯。
我是在黃昏時分清醒的,腦子裡一片清明,隻是身上還動彈不得,眼睛也睜不開。
想喚丫鬟,卻張不開嘴,隻能像條鹹魚似的,直愣愣躺床上。
夜氣清和銀輪轉,不知過了多久,茜紅紗的床帳被人掀起。
似有溫熱逐漸靠近,
我繃緊了周身,感覺唇上落下一個吻。
尖叫聲也是在這時響起的。
14
我聽見嗒嗒的腳步聲行至我的窗前,聽到芷蘭撕心裂肺的哭喊。
「沈恪,我說你怎麼納了我卻不碰我,原來你們這般齷齪!」
「你們,不知羞恥,你們罔顧人倫!」
我如遭雷劈,心肺具裂。
接著是沈恪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納你進門,是因為你早就和小廝好過了,已經身懷六甲。我圖省心,圖你對我無所期盼,可你為何想不開又心悅於我?」
「至於人倫,不過滅人欲的借口。我和小媽,不是血親,年紀相仿又自幼相守,天高地闊世事艱難,我們隻有擁有彼此,我疼她愛她,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著!」
「瘋了,沈恪你瘋了!我要去官府告你們,我要讓程瑛這個賤人浸豬籠!」
「嗯,我瘋了。」
沈恪忽然靜下來,我的心卻驟然一緊。
我聽見寶劍出鞘的錚然,聽見沈恪帶著笑意的聲音:「我既然瘋了,殺了你也不為過吧。」
我絕望到極點,卻什麼也做不了。
芷蘭咬著牙:「世人說的沒錯,你果然是心狠手辣,可惜我不怕。
「我給程瑛下了毒,解藥隻有我有,你殺了我,她也活不成。」
房中靜得隻能聽到沈恪的呼吸聲。
半晌後,他擠出一句:「你要如何?」
「跪下求我。」
15
沈恪性子最是倔強,他爹葬禮上,他挺直跪著,眼圈憋得猩紅,卻沒掉一滴淚,沒哭一聲。
我記得,還是我給了他一顆糖。
「小少爺,心裡苦是不是?要不吃顆糖?」
他憤恨地剜我一眼,嚇得我膽顫。
我正欲解釋,卻聽到他一句話:「你要走嗎?我可以替我爹籤放妻書。」
半大的孩子,個頭才到我的耳朵,一雙長輩均早逝,家僕卷財四散,隻留下如狼似虎的一群親戚。
我垂眸,看到他纖長眼睫微顫,卻倔著不肯低頭。
我心驟然一軟:「不了吧……」
他猛地抬頭,眼底迸出驚喜的光,像是驚濤駭浪中找到一葉扁舟倚仗,卻也隻克制地點了點頭,
「謝謝……小媽……」
這樣一個錚錚鐵骨的男兒,怎麼可能給芷蘭下跪。
淚從我的眼角湧出,我好想告訴他,
沈恪,你讓我死吧。我死了,誰都沒你的把柄了,你讓我死吧。
可下一秒,耳側便傳來膝蓋跪地的聲音。
沈恪語氣沉寂:「我求你。」
芷蘭不再得意,靜了須臾後,嫉妒幾乎要把她撕碎。
「你竟然為了她下跪,你為了一個寡婦下跪!你就這麼喜歡她嗎?」
「對,我就是喜歡她!」沈恪擲地有聲。
芷蘭想叫想喊,想錘他打他,可還沒抬起手,淚先掉了。
沈恪仿佛事不關己:「你和我本就沒有情誼,何必演這出戲?」
「我不信,你明明願意和我洞房的……」
沈恪獰笑:「你確定是我?」
16
芷蘭唇色盡褪。
他一步步逼近:「那晚你醉的不省人事,怎麼就知道那是我?」
「我隻是為了讓母親安心,找個小廝或家丁,糊弄你罷了。」
「沈恪,你個瘋子……」
沈恪扼住芷蘭的手腕:「把解藥給我,你可以不惜命,但總要為你肚子裡的野種想想。」
「我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不要覺得我會垂憐無故嬰童。」
「為了母親,即便是神佛,我也下得去刀。」
芷蘭面色灰白,顫抖著拿出一個瓷瓶。
「解藥,拿去。」
沈恪跪滑床前,小心翼翼地把解藥送入我口中。
芷蘭看著沈恪的動作,眸光愈發精亮,唇角瘋魔地彎起、抽搐。
在我咽下藥丸的瞬間,她忽然笑出聲。
「對了,我給程瑛下的不是毒藥,而是麻沸散。她動彈不得也說不了話,可她是清醒的,聽得到也感覺得到。」
「我知道,不怕眾口鑠金。但程瑛呢?」
我感覺到,覆在我面上、溫熱的手掌,開始顫抖。
我甚至沒有睜開眼的勇氣。
我該以什麼身份面對他,小媽?愛人?或是……不可言說為人唾棄的,某種人倫關系?
「母,母親……」
他顫著聲音喚我,小心翼翼,攜驚帶懼。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手,
落下一巴掌。
17
這是我第一次在沈恪臉上看到慌亂。
他唇瓣翕動,不知所措:「母親,我,我……」
「你給我滾。」
他抓著我的手,搖頭:「求您聽恪兒解釋,聽我說……」
滾燙的淚落下,我痛苦地揪著胸口衣襟:「滾……」
他眼中閃過慌亂和心疼交織的情緒:「好,恪兒滾,這就滾,母親不要動氣,恪兒這就滾。」
汀蘭又哭又笑:「好,好一出,母慈子孝,真讓我感動,真讓我開眼,真讓我惡心!」
「芷蘭……」我無奈喚她一聲。
她啐我一口:「賤人。」
「你聽我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恪兒是你的夫君,難道你要毀了他不成?」
她呸一聲:「淫婦。」
沈恪掐住她的脖子:「你敢對母親不敬?!」
「我還沒罵你呢,畜生!」
我心裡忽然生出一股無法言狀的情緒,促使著我站起來。
不假思索的,撿起沈恪丟在地上的劍,刺進芷蘭的身體裡。
沈恪鶴立在一旁,滿臉震驚。
我看著芷蘭倒在血泊中,雖然害怕,卻也松了口氣。
她可以罵我辱我,可她不能罵沈恪。
我要沈恪高坐明堂,我要他風光霽月,誰也不能毀了他。
若是誰造次,我不介意殺了她,哪怕是遭天譴的罪,哪怕……那個人是我。
也可殺得。
18
我看著血緩緩朝我流過來,看著芷蘭不瞑目的眼睛瞪著我。
手上的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我想跑,腳卻仿佛粘到了地上。
忽然,一片溫熱覆蓋住我的眼睛。
「母親,不要看。」
「母親不必動她的,恪兒有分寸,沒得髒了母親的手。」
「你有什麼分寸?」
我怒喝一聲:「從此以後,不要踏進我房門半步!」
喉結滑動,沈恪眼神痛苦:「母親在怕什麼,明明你也對我……」
「你閉嘴!」
我指著大門:「滾出去。」
他不甘地望著我,終究敵不過我鐵石心腸,頹然地抬起雙腿。
我在他身後,一字一句:「叫家丁,要有死契在手上的。刮花她的臉,趁著夜色,扔到亂葬崗。不必發喪,對外隻說身染惡疾,一屍兩命罷了。」
沈恪轉身,歪頭笑得懶散邪肆,
「母親怕也好,不承認也好,其實和我一樣瘋魔。」
「我們骨子裡,是一路人。」
「相得宜彰,天生一對。」
「你閉嘴……」
「我偏不!」
他大步回來,不由分說地抱起我,把我扔到塌上。
我起身要逃,卻被他壓到身下,困住手腳。
「沈恪,我是你小媽!」
他笑了笑:「橫豎母親已經知道我的真面目,那恪兒也不必再裝正人君子。」
「這些年,兒子忍得很辛苦。」
19
我以為沈恪會將我囚禁。
可他對我百般呵護,並不束縛我的行動,甚至準我上街闲逛。
我問他:「你不怕我跑了?」
他攥著我的腰:「您就算是死,也不會跑。」
滾燙的汗珠砸在我背上:「恪兒比您更清楚,您舍不得我。」
我閉上眼睛,在絕望中沉淪,在痛苦中享受。
他像噬人心魄的修羅,讓我甘之如飴地走向毀滅。
事後,他從來不急著走。
總是一遍一遍問我的感受。
我緊閉雙唇,他就幽幽地笑。
「你總該面對你真實的感受,現在你就是我的。」
「我沒感受!」
惡狠狠的吼出,卻投鼠忌器,他捏著我的耳垂,聲線餍足又縱容:「小媽說謊,剛才聲音,明明那麼好聽。」
我推開他:「沈恪,隻當我求你,你清醒些,不要再……」
引誘我。
他正了神色:「恪兒很清醒。」
「那你為何如此?為何不考慮下世人悠悠之口,人言可畏?」
「小媽還是怕。」他拍著我的背,哄孩子似的,「沒事,沒事的,別怕別怕。」
「悠悠之口是吧?唐高宗和武皇似乎也是我們這樣,怎麼不見世人議論……」
我顫著聲:「這是殺頭的大罪,你快住嘴。」
他順勢攥住我的手,放在心口,餍足喟嘆:「小媽擔心我。」
我的目光拂過他的眉眼、鼻梁,看著唇角心滿意足的笑,欣喜又膽寒。
我必須要走了。
我纏住他的腰,第一次主動。
他渾身一震,轉而更用力地抱住我。
我忘了有幾次,隻記得最後,他滿心歡喜地睡去。
而我,趁著月色,連夜奔逃。
我不能毀了他。
20
我尋了一出山清水秀的小鎮,隱姓埋名地住下。
每日吃飯、喝茶、賞月,又回到不悲不喜的生活。
偶爾想起沈恪,隻嘆息一聲,遙祝他萬事順遂,官運亨通。
本以為也就這樣了卻殘生,某一日,攝政王從上京來了鎮上。
我正在街上買菜,老遠看到儀仗煊赫,忙往路邊躲。
「這便是那位姓沈的異姓王?是他打著扶正朝綱的旗號,逼退聖上,擁立幼主繼位的?」
「哼,什麼匡扶朝綱,不過是為了滿足他的狼子野心。幼主年幼,不過十四,現如今整個朝廷可不是捏在了他手中?」
「說到沈恪,他何止這一條罪過?聽說他這次出來,是為了找人,噓,是女人。可他那位結發的姨娘,才離世不過幾個月。如今就這麼大張旗鼓地全國尋美人,真是不知羞恥。」
我聽得面色發白,忍不住渾身顫抖。
我仿佛聽到了他在說什麼,他在向我宣戰——
小媽,我知道你最在乎我的名聲,最盼著我出人頭地、名垂青史,所以你才逃。可我要是已經滿身汙穢,早已罄竹難書,和你在一起不過是我背負的最輕的罪孽,那你還怎麼拒絕我?
我愛你, 以自毀的方式,也要愛你。
我還是低估了沈恪的瘋魔, 為了找我,他竟然做到了這種地步。
「那位小姐,還請抬頭, 讓本王看看。」
我被一道清明男聲,拉回紛飛的思緒。
茫然抬頭,恰對上沈恪探究的眼睛。
21
「小……」
嶙峋指骨繞著我的發,勾連糾纏,圈復一圈。
「(他」鉗子般的手按住我的肩, 頭頂聲音沉寂幽深。
「這麼多人, 小媽也不願看我失態吧?」
我閉上眼睛, 深吸一口氣:「跟我走。」
我帶他回了我的小院。
「你跪下。」
他一字不辯,撩袍跪到我面前。
「你可知錯?」
「恪兒知錯。」
我氣得胸口疼:「知錯還要這麼做?」
「還不是小媽心狠,丟下恪兒一個人,找不到您, 隻能出此下策。」
「我一直讓你找不到,你又要如何?」
他邊笑邊說:「作。作到民不聊生, 作到天下大亂,作到您看不下去主動回到我身邊。」
我幾欲昏厥:「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孽子?」
「我本就是個魔王, 您是拴著我的那根繩, 沒了您, 我隻能無法無天了。」
我被他氣得上不來氣,捏著帕子的手都在顫抖。
他嘆了口氣, 為我撫背,語氣終於軟了下來:「小媽安心, 那些人傳的,兒子一件沒做過。扶立幼主,是因為聖上昏聩,而幼主是百年一遇的明君。您不要小瞧了十四歲, 恪兒也是十四就掌家了啊。」
「另一件,就更不必說了。恪兒何曾好過女色,不過是為了尋您罷了。」
我這才心安:「那便好。」
他循循善誘:「既如此,小媽隨恪兒歸家吧?」
我仍有顧慮:「我還是,不願回。」
他不由分說,攥住我的手, 鑽進馬車。
「我是那不受控的魔王,小媽是拴著我的繩。
「您若是不回去, 恪兒不敢保證做出什麼, 或許血流成河,或許民不聊生。您一定要逼著恪兒成為李治, 您成為武媚嗎?」
我咬著牙下定決心:「好,歸家便歸家,但你不能再對我做逾矩的事,要記住我是你小媽。」
「你很奇怪。」他側眸看我, 目光寵溺, 「我小媽被芷蘭姨娘傳染惡疾,隨芷蘭去了。我此次迎進門的,是我年幼走散的青梅,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
我點評:「如此安排, 還算不錯。」
他捏著我的耳垂:「等到晚上,恪兒才是真的不錯。屆時還望小媽,大聲誇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