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徽彥淡漠又隨和地頷首,說:“免,都坐吧。”
高然站起身,跟到林未晞身後,微微低了眼。林未晞從眼角瞄到,心裡輕笑了一聲。吃飯時高然照例接過公筷給林未晞布菜,林未晞說:“世子妃這幾日一直在抄書,本來便辛苦,還是歇一歇手吧。”
“這怎麼敢。”高然還想推辭,林未晞卻笑著打斷她的話,說:“你不必說了,大年節的,我們全家難得能吃一頓團圓飯,你坐下就好了。明日抄書的事暫時停一停,世子妃加緊安置青松園過年的事情吧。表孝心什麼時候都不晚,但是世子過年時的走動卻疏忽不得。”
暫時停一停,高然想到丫鬟轉告自己的話,心中憋屈,但表面上還得感恩戴德地謝過林未晞。內宅是林未晞的職責,林未晞開口管教兒媳,就是顧徽彥輕易都不插口。隻有等林未晞說完了,高然依言落座,旁邊的人才敢取來碗筷,輕聲伺候高然用膳。
耳邊傳來碗盞輕微的碰撞聲,帶著瓷器特有的清脆,顧呈曜坐在座位上等高然,他略有些無聊地盯著晚宴上的菜,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似乎好幾日都不見晚膳上有魚蝦河鮮?這是為何?”
飯桌邊伺候的丫鬟都頓了頓,隨即動作越發放輕。高然飛快地朝林未晞瞥去一眼,眉尖看戲般挑了挑。
王府中眾人皆知,燕王喜歡河鮮,可是林未晞卻為了和前面的沈王妃鬥氣,擅作主張將年宴上的魚蝦撤了大半,後面連日常的席面也改了。現在,可算有人問出來了,而這個人是顧呈曜,無疑效果更好。
林未晞聽到話突然就有些好奇,她放下筷子,偏頭看向顧呈曜:“冬日魚蝦本就罕見,有時難免不新鮮,撤了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世子為何特意問出來?”
顧呈曜和林未晞的視線相接,自林未晞嫁入王府一來,她少有用這樣認真的眼神看他,往常她要不端著繼母的架子避開視線,要麼用那種譏诮嘲諷的眼神看他,這種正兒八經、認認真真的神色實在罕見。顧呈曜看著林未晞黑亮的瞳孔裡那個縮小的自己短暫地失神片刻,很快他收回神思,正色道:“冬日魚蝦雖少見,但是父親喜愛,自然是不能缺的。早在母親在世時,府裡便常備著魚蝦蟹等活物了。”
事到如今,顧呈曜還是堅定地認為顧徽彥喜歡河鮮,林未晞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如果她沒記錯,前世顧呈曜偶然提起燕王的喜好時,特意說過這是沈王妃告訴他的。如果是兒時從生母那裡得來的印象,那確實不容易糾正。可是吃飯這種事情,隻要顧呈曜稍微用心些,不出三頓飯便能看出來了吧,盛傳愛吃魚蝦螃蟹的燕王,其實根本不動這些東西。
而搞笑的是,顧呈曜始終沒有發現不對,其他人從主子這裡接到指示,也依舊堅定地傳播著這條錯誤的喜好。現在更是當著燕王本人的面,被顧呈曜說了出來。
顧徽彥神色平靜,並無表態,即便當面聽到兒子強行為他安“喜好”,顧徽彥神態也沒有任何波動。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宣揚自身的人,而且錯誤的認知已經貫徹了十來年,現在再說出來,顧呈曜顏面過不去不說,整個王府也要跟著折騰。這實在不是什麼要緊事,沒必要興師動眾。
飯桌上短暫的沉寂了片刻,隨後林未晞放下筷子,很從容地從宛星手裡接過帕子,輕輕壓了壓唇角,語氣也輕飄飄的:“我身體不好,太醫說不能吃太多發物,免得引發宿疾,所以我便做主撤了。”
顧呈曜頓時噎住,他停了片刻,最後肅然道:“兒臣失禮。”
林未晞渾不在意,唯有顧徽彥輕輕瞥了林未晞一眼。這個小姑娘有時候專門惹人生氣,而有的時候,又通透的不可思議。
第57章 紅袖
Advertisement
家主不說話, 世子也低頭退讓, 林未晞改了王府多年慣例這件事, 就這樣平穩地過去了。這大概也昭示著,燕王府新的女主人來了, 過去的慣例規矩,也隻能是過去了。
高然本來隱隱期待, 等她看到後面的收場,多日來積壓的邪火直衝腦門。
身體不好真是一塊磚,哪裡需要搬哪裡。林未晞她哪兒來這麼大的臉, 憑什麼她想改就改?
高然實在是煩死眼前這位仗著體弱胡攪蠻纏的“婆婆”了, 高然突然感到茫然,林未晞和她年紀相仿, 忍一忍熬死婆婆這條路對她而言是走不通了,今日英國公府前來撐腰,最後也沒能解決高然的事情。娘家指望不上,公爹又一反朝堂上的精明之態, 完全縱容, 難道高然的餘生就隻能這樣, 被林未晞指手畫腳,不得不忍耐林未晞的惡毒行徑?
今日燕王散假, 所以晚宴做的極盡奢華精巧, 可是吃在高然嘴裡,卻實在沒什麼味道。
高然一頓飯都吃的神魂不屬,送走燕王和林未晞後, 高然和顧呈曜才動身回院。高然心情低落,沒有說話的興致,而顧呈曜不知怎麼了,也一路無言。
等回到青松園後,顧呈曜在後院門口停住,說:“你累了一天了,先回去休息吧,我還要去前面溫書,就不陪你進去了。”
顧呈曜說完就轉身走了,高然忍不住“哎”了一聲,但是顧呈曜似乎沒有聽到,很快就走遠了。高然看著顧呈曜的背影,本來就煩躁的心情越發差。
青松園雖然隻是燕王府中的一個院子,但是前後三進,外院、書房、正房、後罩房應有盡有,相當於一個縮小的府邸,隻要關上門,便是一個完全獨立的院落。高然居住在第二進,也是最大的用於起居的院落,剛才顧呈曜便是走到起居院門口,又折到前面的書房去了。
院門口的事當然瞞不過眾人耳目,高然獨自回來,坐下還沒多久,卜媽媽就過來了:“世子妃,世子去前院了?”
這種顯而易見的事高然沒心情回答,而卜媽媽說這句話,也並不是真的想詢問。卜媽媽頓了頓,就又自顧自地說下去:“都要過年了,世子還這樣勤勉,真是家宅之幸,若是王妃看到,指不定多麼欣慰呢。”
卜媽媽說的王妃是指沈氏,她自從被林未晞奪了權後,內心裡一直不太服氣,故而也別著氣,從不肯叫林未晞王妃,隻是以那位代指,還動不動就說起沈氏當年的事,也不知道是和誰顯擺。高然剛開始還和卜媽媽同仇敵愾,可是架不住卜媽媽翻來覆去的說,高然現在忍不住生出一股膩煩來。即便是一個死人,每天這樣說一遍也夠煩了。何況人都死了十來年了,還天天說沈氏如何賢惠如何深情有什麼用,沒看到現在的天已經換成現在那位了麼?
但是心裡再不痛快,卜媽媽搬出世子的生母,高然少不得要露出笑容,表態一番:“媽媽說的是,世子出身尊貴卻還這樣勤勉上進,若是婆母在天之靈得知,一定能放心了。”
“可不是麼,我們家姑娘就是一輩子好命,娘家時就如珠似寶被父兄寵著,連手都沒有自己洗過。出門不巧遇上亂軍,結果很快便遇到燕王,燕王那時候還是世子呢。哎呦,那可真是千軍萬馬美玉少年,隔著流民亂馬,他一個人獨在最前,指揮著人從左中右三個方向衝,竟然很快便把暴亂平定了。你們是沒見到那時的場景,鋪天蓋地的黑風,一個才十五六的少年指揮百餘騎兵,那種指揮自若的氣度,隔著狂風和人牆都直衝眼眶。當時所有人都在看他,可是燕王收拾完局面後,連名字也沒留,便帶著人走了。還是他走後,我們聽旁邊的人談論,才知道這位便是燕地王爺的嫡長子,顧徽彥。”
這些話高然第一次聽時還很神往,可是現在聽隻會覺得煩。高然最開始聽說燕王和沈王妃是因為救命之恩才在一起的,她還以為是多麼傳奇的愛情故事,沒想到實際上燕王不止救了沈王妃,他同時還救了許多人。後面隨著卜媽媽一次次不厭其煩地說,高然已經被消磨掉全部耐心,轉而覺得反感了。
卜媽媽還在回憶那時候俊美又驍勇的少年燕王,這種事情若沒有身臨其境,即便舌燦蓮花也說不出當時萬分之一的震撼來,卜媽媽現在便是如此。她也看出來高然興致寥寥,卜媽媽便停止了回憶,意猶未盡地以一句話做結語:“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沒見過戰亂,怎麼能明白燕王在戰場上何其凜然。燕王這些年權位愈發高,多經手朝政,所以才逐漸內斂起來。其實他年輕的時候很是鋒芒畢露,不但打仗又快又狠,長得又極為英武俊美,那時邊關百姓不拜鬼神,隻拜燕王。”
卜媽媽對顧徽彥極盡推崇,高然不知為何心裡不太舒服,便不輕不重刺了一句:“燕王那時即便英武,但北疆風沙大,終日與兵器風沙為伍,怎及世子錦衣玉食,書香氤氲,素有君子之風呢?”
卜媽媽平日裡碰上顧呈曜的事根本沒有理智,可是現在聽到高然的話,她卻反常地沒有向著顧呈曜,神色嚴肅地搖頭:“不能這樣說,燕王如今位高權重,靜水流深,十五六那會年少輕狂,鋒芒畢露,但無論哪一種,風姿都極為出眾。何況,單論長相,王爺十九歲那會比世子還要好看些。”
這話高然聽著非常不高興,可是對方是顧呈曜的父親,她總不能說公爹的壞話,隻能忍下。但即使如此,高然的神色還是有些不以為然的。
卜媽媽想起當年的事情,不由也怔然,等反應過來,她又吹噓自家小姐命好:“我們小姐果然生來就是受寵的命,娘家時被父兄捧著,後面還嫁給了燕地的少年英雄,那時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偷偷戀慕著王爺呢,可是最後還不是我們小姐做了正妃,可見這就是命。婚後小姐頭一胎就生了兒子,瞧瞧多麼爭氣,隻是可惜小姐身體不好,沒等到世子長大就去了。”
卜媽媽唏噓,顯然在想若是沈氏還在,哪裡輪得著現在這位作福作威,高然生怕卜媽媽又要講古,趕緊截住:“可不是麼,不過世子如今孝順又上進,婆婆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卜媽媽輕輕擦了下眼睛,其實她並沒有淚,但總要這樣作態,她說:“若是我們小姐還在,現在看到世子大年節了,晚上也要去書房挑燈苦讀,肯定會心疼世子的身體。”
高然突然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心中戒備,隨意應和了一句:“當然,世子的身體最重要。”
“是啊,我們女流不能幫世子分擔朝事,也就能在衣食住行上多關心些。這幾日世子妃要忙年節往來,恐怕忙得難以分身,而世子終日苦讀又離不了人,老奴過來是想告訴世子妃,方才雲慧已經跟著過去伺候了,今日晚上不回後院了。世子妃不必擔心書房冷暖,自有雲慧在那邊操持呢,你專心休養就好了。”
高然聽著頓時火氣上頭,雲慧她算什麼東西,膽敢放話代替高然來照顧顧呈曜的衣食冷暖?而且,顧呈曜這個時間點去書房,晚上想必不回來睡了,而雲慧也留在書房……
高然幾乎坐都坐不住,想必沒有一個女子能坐視另一個年輕女子和自己的丈夫獨處一夜。卜媽媽許是也看出高然不悅,她臉上立刻拉了下來,說:“世子妃,老奴是沈王妃留下來的人,受了王妃臨終所託,好生照看世子。而雲慧又是跟了世子十年的貼心人,她來照顧世子,老身放心的下。何況世子妃如今還沒能給世子生下一兒半女,前幾日又在佛堂待了許久,恐怕對孕相越發不利。世子妃應當調養身體,以早日延綿子嗣為上,而不是一個勁的嫉妒。”
嫉妒對女子來說並不是好名,卜媽媽連沈王妃和七出善妒都搬出來了,高然隻能深吸一口氣,道:“我豈是這等不明事理之人,媽媽這樣做是為了我好,我明白的。”
卜媽媽露出笑意,滿意地說:“世子妃明白老奴的苦心就好。老奴這樣做也是為了讓世子妃有時間調養好身體,不耽誤子嗣,老奴一片好心,世子妃可勿要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