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以為,是宋太尉反悔了,他跪在門外苦苦哀求,卻被人捆了扔上馬車,送出了王都。
再後來,他被人拴住脖子,拖行了很遠,被矛刺穿了肩胛骨,被人唾罵,譏諷,說他骯髒,配不上宋妧。
他眼睛被血染紅了,依稀看見了侍女的衣裳,正是太尉府的著裝。
自始至終,他不過是個跳梁小醜。
他躺在地上,望著夜幕,熬過飢餓的野狼和瘋狂的流民,九死一生,最後暈倒在燕王的馬前。
多年之後,他成為帝王,坐在悽冷的雨夜裡,聽李恆忠道出當年往事,心碎成千瘡百孔。
他不該被功名蒙了心,明知次日宋ṭŭ̀⁷妧要出門,還跟人換了班。
再後來,殺燕月的時候,他才明白,自己對宋妧的怨懟,是別人一早就設計好的。
他就像個笑話,拿刀一下下剖開宋妧的心,看到真心,還譏諷她作假。
再後來,他已娶她為妻。
那個被人欺凌的夜,逐漸從宋妧的夢中消失了ŧũ̂ₛ,卻成了沈二的夢魘。
他無數次懸在半空,想提醒那個騎馬遠去的自己,回回頭,保護自己心愛的姑娘,結果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漸行漸遠。
「妧妧……」沈席玉再次從夢中驚醒,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宋妧烏發淺淺披在胸前,睡眼朦朧地抱著他,哼了聲,「怎麼了?」
沈席玉背後的冷汗漸漸被她溫熱的小手驅散,思緒回籠,他劫後餘生般緊緊抱住她,將頭埋進她的頸窩,吸著熟悉的香氣,撫平心底的惶惶。
他忘了,宋妧有了身孕,不能受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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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是嚇著她了吧……
宋妧動動下巴,閉著眼嘟哝道:「沈二是不是做噩夢了……拍拍,不怕……」
沈席玉在宋妧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復又閉眼。
他不能想象,沒了宋妧的日子,他該怎麼活下去。
倘若光沒了,人便也沒必要存活於世了吧。
長夜漫漫,那張小手一遍遍捋過沈席玉的後背,帶來久違的安寧。
番外:養崽日常
沈阿元出生時,因為宮人穩婆攔著不讓進,他的父皇踹爛了產房的門。
而沈阿元偏就從出了滿月開始生病,三天一小病,兩個月一大病。
他母後殚精竭慮,夜夜陪在身邊,精心呵護調養,才保住阿元脆弱的小命。
這一年,阿元三歲了。
沈席玉上朝的時候,就顯得心不在焉。
不久前北方守備軍糧草運輸出了岔子,他忙得焦頭爛額,奏折摔爛了,才從幾個毛發悉數的大臣腦瓜子裡榨出一些能用的主意。
調配人手,懲處將領,等忙到天光乍破,才驚覺,昨日是阿元的生辰,他明明答應要陪他一起過的,卻食言了。
他實在是個很不稱職的父親,阿元出生以來,一直是宋妧在照顧,他守著偌大的江山社稷,賣命操勞,為了給阿元留下一個盛世,卻錯過了他許多年的成長。
暑日的酷熱通過一扇旁開的軒窗滲進室內,朝堂之下,老臣掉書袋一樣喋喋不休。
沈席玉坐在龍椅上,眼皮發粘,卻要強撐清醒。
等到門外的大鼓一敲,沈席玉騰得站起來,「下朝!」
說罷,就見一個帝王急吼吼地消失在幕簾之後。
如今三宮六院闲置,唯一有煙火氣的,便是那座位置奇特的「坤寧宮」。
宮裡住著當今天子唯一的皇後——宋妧,以及太子,沈阿元。
庭院中樹木蔥茏,古樹參天,綠幔周垂之下,有個纖ŧū́ₜ細的美人趴在靠窗的小床邊,姿勢別扭,閉目小憩。
被她呵護在竹椅上的小孩安靜地閉著眼,不時發出幾句囈語。
細觀輪廓,像了沈席玉七分,剩下部分,隨了宋妧。
沈席玉原本背著滿身疲倦走進來,突然背就挺直了,放輕腳步,慢吞吞站在窗前,目光放柔。
宋妧並沒有睡得很沉,幾乎是沈席玉一來,她就知道了。
可眼下她正在氣頭上,並不想搭理他,隻好趴在旁邊,繼續裝睡。
沈席玉推開小門,躡手躡腳地走入,褪下外袍,確定手是幹淨溫暖的,才俯身將宋妧抱起,送進床裡。
自從誕下阿元之後,宋妧的身體也不太好,逢陰天下雨,骨節便酸痛難忍,所以沈席玉不許她睡在地上。
看著側臥在床上,閉目酣睡的宋妧,沈席玉慢慢蹲在床邊,像從前做馬夫時那樣,痴痴地守著。
隻怪目光過於熾熱深情,宋妧裝不下去了,睜眼:「沈二,你發什麼愣?」
不知怎的,每次沈二露出這種目光,宋妧就會想到大狗。
哪家的皇帝像大狗啊,怪好笑的,可越看越像,上癮了,她還會摸摸他的頭。
沈席玉心突然慢了一拍,覺得這聲音宛若天籟,不禁笑道:「你好看。」
優越的線條在天光映照之下,割裂出不一樣的美。
沈席玉雙眸璨璨如明鏡,倒映著宋妧的影子。
宋妧不禁心軟了,假模假樣地錘了沈席玉一拳,委屈巴拉道:「昨夜是阿元的生辰。」
「是……是,我不好。」沈席玉露出顯而易見的局促和愧疚,「妧妧你打我吧。」
許多年來,沈席玉認錯的方式,真是一點新意都沒有。
宋妧揪住沈二的兩隻耳朵,拉近,「喂,你怎麼不解釋?」
這幅嬌蠻樣子,真像在太尉府的時候。
沈席玉眼睛眨也不眨,「錯了就是錯了。」
宋妧氣笑了,隻覺得心疼,「你一日一夜未睡,不累嗎?」
「不累。」沈席玉靠在她臂彎處,滿身負累頃刻卸下,仿佛找到了歸處。
他不敢說北邊打仗死了多少人,不敢說南邊水患逼來多少難民,更不敢說大戰之後,民怨四起,暴亂連連。
他是宋妧的夫君,脊梁要硬,給她和阿元撐起一片天。
妧妧的臂彎,是他唯一可以卸下盔甲的地方,得一寸喘息,就能繼續走下去。
所以,沒必要說出來讓她擔心。
沈席玉眼下的烏青,宋妧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阿元是個懂事孩子,不哭不鬧,隻是城府不深,得知沈席玉沒來時,眼底的失望掩埋不住。
她一時著急,便生了沈席玉的悶氣,如今抱著他,心軟成了水。
「沈二,上來吧。」
她拍拍床榻,做出邀請。
沈席玉嗯了聲,「待我洗幹淨。」
誰知宋妧突然用了力氣,拽得他一個踉跄,跌進床裡。
緊接著,在沈席玉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滑膩的小手便鑽進他的衣襟裡,四處點火。
沈席玉突然不困了,叩著宋妧的手腕,音色低啞,「妧妧,阿元還睡著。」
「嗯。」
手用不上力氣,便用腳ƭůⁱ捉弄他。
兩三下,沈席玉便招架不住了,扯下帷幔,鼻息炙熱。
「別自討苦吃。」
宋妧笑出聲來,「陛下受累了,讓臣妾犒勞犒勞你。」
少時,宋妧便是大膽的,隻憑幾句話便會撩得沈席玉春心萌動,如今像一顆熟透的梅果,甜美誘人。
沈席玉沒忍住,惹得宋妧驚叫出聲,「沈二!你小心點,阿元還——」
沈席玉低笑一聲,低頭țū⁻封住她的唇,越發肆無忌憚。
在她面前,沈二一向是混不吝的,像個沒教養的牛犢子,粗魯蠻橫。
哪怕如今當了皇帝,依然是不知節制的模樣,宋妧徹底惱了,事後一口咬在沈席玉的胸肌上,「以後半個月都不許碰我!」
於是沈阿元醒來時,就見面前的床拉著帳子,裡頭傳來他父皇低聲哄母後的動靜。
他騰得坐起,大喊:「父皇!」
就要哄著美人送上香吻了,被沈阿元一打岔,沈席玉眼睜睜看著宋妧紅了臉,滾進床裡,再也不理自己。
他惱火地掀開簾子,冷哼一聲:「怎麼了?」
沈阿元沒什麼眼力見,撒歡似的撲進沈席玉懷裡,像個粘人的小狗兒,「父皇,你回來了!阿元好想你!」
沈席玉一噎,那股火不上不下的,最終扯扯嘴角,「阿元想不想放風箏?」
「想!」
他急忙招呼人進來,「太子要放風箏,給他放十個,天不黑不準扯下來。」
阿元面帶疑惑,還不等反應,就被一眾老僕前呼後擁地卷走了。
沈席玉匆匆鑽回床裡,「妧妧,你瞧,我給阿元扎了十個紙風箏!」
那語氣仿佛是打了一座城,洋洋自得。
宋妧渾身酸痛,哼哼幾聲,「你真厲害。」
沈席玉犯了難,隻得使出笨法子,抱緊宋妧,「要不你還是打我吧。」
隻要一說這句話,宋妧就會搭理他。
果不其然,宋妧轉身,對上他痴情的眼睛,「沈二,你不困嗎?」
「困。」
「困了就好好睡覺。」她揉搓著沈二的耳郭,像在撫摸一隻大狗的耳朵,「別擔心,我不會丟下你的。」
這句話突然就讓沈席玉心靜了,抱著宋妧閉上眼,很快沒了動靜。
許是當年被拋棄的事,傷到了他的心,他害怕宋妧生氣,怕她丟下自己,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個心病,變得沒有安全感。
宋妧其實很久以前就發現了。
那夜他在睡夢中,哭得狼狽不堪,為沒有保護好她而自責。宋妧才驚覺,沈席玉許多年來,一直在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她不想沈席玉重蹈自己的覆轍,便竭盡所能來愛他。
沈席玉睡著了,呼吸均勻。
午後的陽光穿透輕薄的軟帳,照在他烏黑的鬢發間,有幾根染上了霜白。
宋妧吃力地抱住他寬闊的身軀,貼近,一下下拍打著他的後背,給他哼唱童謠。
他們的人生已然過去了很多年,相伴的日子,過一日少一日,她想讓沈二平安到老,少經歷一些風霜。
阿元在外瘋跑一日,晚上回來時,像個泥小子。
睡足了的沈席玉來了精神,扛著泥小子在樹下摘棗兒。
沈阿元的笑聲順著風在宮道上飄揚,引得宮人頻頻回首。
「父皇,你真高!」
「那是,你父皇在人群裡一杵,鶴立雞群。」
「他們說,喝牛乳才能長得像父皇一樣。」
「哦,我窮,沒喝過。」
「那是怎麼長的?」
沈席玉把泥孩子往上搓了搓,方便他夠到更高的地方,「你娘拿肉Ṫū́¹包子喂的。」
「父皇,我也想讓母後喂我肉包子。」
「不行!」沈席玉臉一板。
「為什麼!」
「你娘隻喂我一個人肉包子。」
沈阿元不滿,「放我下去!」
「不放!」
「那我尿了。」
這天回去的時候,沈阿元尿了沈席玉一脖子,童子尿從他後領,一直淋漓到腳後跟。
宋妧笑的喘不過氣,一邊給黑著臉的沈席玉扒衣裳,一邊埋怨他:「你跟阿元置什麼氣ṭú₃?剛給你裁的新衣裳,又得洗。」
沈席玉口氣剛硬,「我自己洗,但沈阿元必須打。」
隨後他挨了宋妧一記拳頭,軟綿綿的,「沈二,你丟不丟人,為了個肉包子跟孩子打架!」
沈阿元躲在宋妧身後,辦了個鬼臉,「父皇真沒見識,一個肉包子也要跟阿元搶。」
其實是孩子的一句無心之語,宋ṱú₀妧卻倏然變了臉色,蹙眉道:「阿元,不許這麼跟父皇說話!」
沈二的出身,一直為天下臣民詬病,誰說都可以,唯獨不可以從他的孩子嘴裡說出來。
沈阿元從來沒被宋妧兇過,一時間蔫嗒嗒地垂下頭,有些無辜可憐。
沈席玉曉得宋妧生氣了,卻不知道她為何生氣,隻能笨嘴拙舌道:「我不計較就是了,你別生Ţŭ̀₉氣。」
宋妧蹲下來,碰碰阿元,「那時候我和你父皇都小,肉包子就是我能給得起的最好的東西。你父皇一步步走到今天,還念著肉包子,絕不是沒見識,而是不忘本。如果他不念舊,就沒有我,也沒有阿元。」
沈阿元愧疚的擦擦眼淚,「為什麼他們好多人都說父皇沒見識呢?」
「被瞧不起的,反倒居於人上,人的嫉妒心一旦升起,就會催生流言蜚語。阿元,我希望你能明辨是非,不要人雲亦雲。」
沈阿元用力點頭,跑過去抱了抱沈席玉,「父皇,阿元錯了。」
沈席玉垂下眼,輕輕摸過孩子頭頂柔軟的發Ťù₆。
其實阿元說什麼都行。
這是他和宋妧的孩子,所以他甘願吃苦,為他鋪陳出一個太平盛世。
但是,習慣了傷痛的人,也會渴望溫柔。
他很慶幸,宋妧永遠是站在他身邊,保護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