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見到五色,又害怕見到她。
心裡害怕見到她在宮中蹉跎成不是我想見到的樣子。
又不知該如何隱藏沈甸的事。
我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還是主殿的門從裡面被推開。
雪膚烏發,五色依舊美得動人。
萬幸,她還好好的。
她見到我,愣了一會兒。
隨後她眼睛蓄滿淚水,嘴角彎起。
五色用雪水沏了一杯桂花茶。
我摸著粗糙的茶杯口,忍著將眼淚憋回去。
五色不會有茶,她隻能在秋季時將院子裡的花摘下,曬幹,保存起來。
她喉嚨沒有問題,可以說話,但是沒有舌頭,口齒不清。
我們靜靜坐著,誰也沒有去訴說這兩年是如果過來的。
美人永遠是美的,被割掉舌頭,被逼入宮,離開愛人,磨難絲毫沒影響她美貌。
她甚至在這一切之後,能摘下桂花仔細儲存,用朝露和雪水沏茶。
儲越每日忙到深夜,我得以日日來五色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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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屋子裡很冷,我將寢殿的炭都背了過來。
大多數時間我們坐在屋裡喝桂花茶,有時候也會坐在御花園角落呆呆坐著。
天色已黑,外面下起濃重的大雪。
我們隔著窗棂望著雪花飄落。
我心裡忽地想起我能背的少得可憐的詩句。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明日的枝頭定會掛滿積雪。」
五色說,「我們明日去賞雪景吧。」
我側過頭,微笑道,「好,那我帶上熱茶。」
隔日,我將一壺熱茶放進食盒,還放了幾塊點心。
走過御花園假山的時候聽到幾個美姬的對話。
「國君要給沈姬抬位份?為何?」
另一個聲音說道,「聽公公說她的長兄在此次戰役中立功犧牲了,發放補恤時,他家中母親已去世,除了沈姬沒旁的人了。」
我垂首。
抬位份也好,五色在宮中日子可以好過些。
但是如果五色知道,這榮耀是她長兄性命換來的,她心裡該有多窒息。
我轉身準備換條路,卻看見五色站在身後。
這天的雪景沒有看成。
我擔心她出事,跟她在屋子裡待了一日。
她問我,「他死時,可痛苦?」
82.
我不忍心說他身重數箭,隻是說道。
「他為國立了功,使廉軍殺傷減眾。」
她再未問其他,甚至沒有流淚。
我不知怎麼安慰,隻能默默陪著她。
晚上我讓公公傳話給儲越,在五色殿裡留宿一晚。
一夜未睡。
晨曦時,五色去打水淨臉。
我想,如果這天早上,我能陪著她去打水,會不會是不一樣的結果。
五色死於這天晨曦。
她在院子裡,將發間的銀釵刺進喉嚨,沒有給自己留半分活的希望。
我常常在想,她為何如此決絕。
明明被割舌,她都能好好活下來.....
釵子染滿血跡,我放到清水裡一寸寸清洗。
發現釵子頂端裡面是空的,可以打開。
我以為壞了,想要修好時,發現裡面有字。
這是一個空心圓球,裡面小子合成一個圈,也不知怎麼刻進去的。
字體很小,不易發現。
我到了光亮的地方才看清,是五個字。
「甸心悅小五。」
我心窒得一疼。
這個男子將自己的愛意藏得多深。
戰前前夕,我與他聊天。
我問他,為何要參軍。
他說,「家中母親去離世,無親赡養,國有需要,理應報國。」
我那時想,你是家中獨子,無親赡養,但還要娶妻生子。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現在想來,原來五色進宮,他竟是沒想過再娶妻。
我那時跟他說五色很想他,可有話要我帶給五色。
他說,「無。」
隻淡淡問過一句,五色在宮中可好。
我將與五色給我的做吃的事跟他講了一遍。
他沉沉聽著,沒有再問任何。
我以為這個男子對五色沒有半分情意。
可竟是情意太深,他不敢多說多露,怕將五色陷入危難之中。
畢竟肖想國君女人,隻是被人提出疑問,五色都不會有善終。
我手裡握著長釵,將圓球重新鉤進釵子,銜接處搭扣住。
我閉眼,仰頭想。
五色....知道沈甸情意嗎?
我不知道。
五色下葬那天,我將釵子重新別在她發上。
接下來,我索性待在寢宮不再出去。
儲越見我每日鬱鬱寡歡,又將奏簡搬了過來。
他在廳堂隔了屏風,臣子面見也都在這裡。
「將五色葬在沈甸那裡吧。」
我趴在桌上,聲音有些沙啞。
活著沒有在一起,死後就讓他們在一起吧。
儲越依舊看奏簡,頭都沒抬,「好。」
—
就這樣又過了三月。
我每日懶洋洋待在寢殿。
早朝後,儲越執著我手,領我在王宮轉悠。
最後他在一處正在施工的宮殿處停下,側過頭看我。
「我為枝枝修造了一座宮殿。」
我詫異,看著已經初見模樣的宮殿,問道。
「國君是在我從冷巷離開時建造的嗎?」
他忽略我問題,牽著我手走過去。
「你現在住的地方小,且沒有園子,其他宮殿也都住過人,便重新修造一座,你對裡面可有什麼要求,我讓人作圖出來給你看。」
我離開冷巷時,他修建時的想法,想必是準備將我抓回來鎖進這裡。
說是宮殿,不如說禁錮我的籠子更為貼切。
「我沒有要求,國君決定即可。」
幾月後,傳出朗家嫡長女朗玄身體染疾,無福進宮伺候國君。
朗家嫡女隻有朗玄一人,至此後位隻能暫時空懸。
第二年,宮殿落成。
宮殿四四方方,天圓地方,應和五行八卦方位。
裡面回環曲折,樓臺宮闕。
建造之中,儲越下令搜集天下異寶。
寢殿之內儲越用玉石鋪地,廊外隨處可見鑲嵌珍珠,牆壁塗寫靈獸,畫彩仙靈。
這座宮殿被史吏記錄於冊。
「聚天下珍玩 ,治成一殿,舉國營之,數年乃成。」
巫卜佔吉日,下月搬入新殿。
搬遷這日,儲越舉辦宮宴。
王公貴族,後宮美人齊聚,殿內鼓瑟吹笙。
我這晚喝醉了。
但我好像又沒醉, 我腦中還很清醒,知道這是在殿上, 我要保持禮儀。
但我總是想起五色,夷春,冷巷的公公, 還有...阿應。
我在想,我這裡鳳舞鸞歌,
他們呢?
他們在做什麼?
等躺到榻上,我看東西已經重影。
身體被一個人揉進懷裡, 唇被吻住。
我被吻得喘不過氣, 蹙著眉想要伸手去推他。
身上的人終於松開, 但很快又將唇貼在我耳邊,他聲音沙啞著問我,「枝枝喜歡誰?」
早晨醒來,我扶住醉酒的腦袋, 呆呆坐在榻上,想不起昨日我是如何答的。
早朝結束, 儲越回來。
我觀他神色同往常一樣,便覺得沒說出什麼惹怒他的話。
隻是在一次醉酒後, 他趴在我懷裡, 模糊不清說道。
「你的心是捂不熱的。」
這之後, 儲越再未問過我這樣的問題。
他對我一日好過一日,幾乎有求必應。
甚至連公務也會認真聽我意見, 酌情採用。
祭祀現今已經大部分換成用錦布珠寶扎成人形代替,不再使用活人祭祀。
「巫」已傳承百年, 無法直接撼動,隻能隨著時間推移,一點點去動搖它。
隨著王權祭祀採用假人替代,貴族和民間也逐漸全部換成用稻草扎捆成人形。
今年春天, 儲越開始開科舉,選拔人才,選中者可入朝為官。
一時間私塾漸漸興起。
戰爭已平,國君勵精圖治。
一切都在往盛世王朝的方向發展。
嬤嬤端進一碗湯藥,「秦姬,該喝藥了。」
自上次懷孕後, 我至今沒有再孕。
儲越找來可找的醫師為我把脈,都說之前的藥傷了身子, 恐怕很難再有身孕, 隻能慢慢調理。
懷孕三個月的時候,我不再孕吐,隻是每餐都要吃很多酸的。
「(可」儲越不喜我去御花園,因為在那裡時常會遇見他的姬妾。
宮裡的美人都是王公貴族之女,按照宮制層層篩選進來的,無法像之前府邸的美人一樣遣散。
他不想我遇見她們, 遂在新蓋的宮殿裡構建了比之還要繁盛的園子。
這裡栽了很多玉蘭樹。
又是一年春天, 玉蘭花清新明淨,影影綽綽。
此繁華盛景,我不禁想到山上漫山遍野簇擁著的三角梅.....
我想起,距離上次在山裡看三角梅, 已經三年了。
可我今後隻能在這宮裡,觀賞精心修剪過的千花萬蕊,再沒有機會可以見到那些漫山遍野的生命力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