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頓時噤若寒蟬。
徐嫋嫋就是在這時闖進來的。
翟衣披身,七尾鳳簪。
她在裴湛身側坐下,挑釁地衝我笑:「原來這就是賀小將軍的發妻,男才女貌,瞧著果然般配。」
「發妻」二字,她咬著極重。
裴湛手中的茶盞應聲碎裂。
他面無表情道:「出去。」
如同多年前撞破他們好事時。
徐嫋嫋笑容更盛。
下一刻卻直接僵在臉上。
裴湛冰冷的聲音在殿中回蕩:「傳朕旨意,貴妃徐氏天命不佑,生育艱難。居貴妃之位,卻多年無所出,難以服眾。即日起降位為徐昭儀,退居碧秀宮。」
23
徐嫋嫋的臉上出現片刻茫然。
她因為上次對自己下狠手,小產時留下病根。
即使自我調理多年,還是無法生育。
起初她也擔心就此失去裴湛的寵愛,沒想到非但沒有失去,反而更勝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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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不過是出言挑釁而已。
徐嫋嫋可憐楚楚,拉住裴湛的衣袖:
「陛下!」
裴湛揮袖甩開,沒再看她一眼,沉著臉色宣布散席:「賀小將軍和蘇家之女且留下。」
眾人散盡。
裴湛沉默半晌,似是做了什麼決定。
最後痛苦地閉上眼道:「阿月,隻要你回到孤身邊,孤可以對你的背叛既往不咎。
「皇後的位置孤一直留著給你。隻要你回來,孤便當你和賀之川之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徐嫋嫋聞言驚慌失措道:「陛下!那臣妾算什麼!」
可裴湛始終看著我和賀之川緊扣的手,沒分給她一個眼神。
帝王之愛,涼薄似水。
賀之川怒極反笑,連陛下都不喊了:
「裴湛,阿月早在五年前就被你害死了,我們之間的年少情誼也早就隨之灰飛煙滅。
「而今你欲奪我妻,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
24
大魏近年來不算太平。
倉河往外,便是遼闊的大草原。
突厥早對國土遼闊的大魏虎視眈眈,幾次侵襲,均被鎮守邊關的父兄及賀之川聯手鎮壓,這才安分了些。
大魏不能沒有他們。
換句話說,裴湛動不了賀之川。
這也是我們敢站在這裡與他對峙的底氣。
我與賀之川攜手出宮,將失魂落魄的裴湛拋之腦後。
當夜。
芙蓉帳,春水搖。
氣息交融間,賀之川咬牙切齒:「阿月真好,讓有的人惦記了這麼多年。」
真是打翻了陳年醋壇。
我涼涼地斜他一眼:「沒關系,總歸在有的人口中,我已經是他夫人了。」
他便委屈巴巴地埋在我的頸邊:「阿月,什麼時候才能真的給我一個名分?」
五年前,賀之川自薦枕席後便一直留在我身邊。
我望著他俊朗的面容,眉眼明亮,清晰地映著我的倒影。
指尖覆住他的眉眼,被他伸手捉住。
他笑了笑:「罷了,我們來日方長。
「做這種事的時候是該專心些。」
25
我和賀之川暫時在京中住下。
我闲不住,盤下東街的一家小醫館,日日坐診看病,賀之川仍是每日來給我打下手。
但平靜的日子很快被打破。
近日,來看診的人多數無故發熱,伴隨惡心、嘔吐症狀。
我面露凝重:「疾醫掌養萬民之疾病,四時皆有疠疾。」
疫病不分季節。
永昌十八年,江南大水,疫尤甚。
人畜飢疫,大魏死耗大半。
哪怕是我堪稱神醫的阿娘,亦折損其中。
所以永昌二十年,江南水患,聖上無比重視,派身為太子的裴湛親自前往治理。
也是那年,裴湛帶回徐嫋嫋,親自為我們多年青梅竹馬的故事畫上句號。
而今,相同的歷史在京中上演。
若是簡單疫疾倒是好辦。
若不是……
我望向正替我整理藥材的賀之川:
「事關體大,我要進宮見裴湛。」
26
宮中高熱不退的人亦不在少數。
可裴湛終日沉浸在對過去的緬懷中,竟對此一無所覺。
我忍不住怒斥他。
他怔了半晌,開口卻是:「阿月,你終於肯承認你是阿月。」
賀之川攔住上前的他,眉眼沉沉:「陛下自重。」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之事都可以往後捎捎。
如今查明疫病來源才是最重要的。
根據御醫記載,最早一例發現於十日前。
正是我與賀之川回京的時候。
發病人正巧在宮中。
裴湛派親衛去尋,親衛卻帶回那宮女早已渾身潰爛,暴斃而亡的消息。
此時裴湛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他擲出瓷杯,親衛的額角被砸得頭破血流:「高熱暈厥,渾身潰爛,暴斃而亡!
「這麼要緊的事!為什麼沒人上報!」
親衛沉默地受著帝王的怒火。
其實是上報過的。
隻是面前這位少年帝王不曾放在心上。
而後宮中,徐嫋嫋縱然被降位,餘威猶在。
最後她下令將那名宮女的屍體填了井。
水井。
27
徐嫋嫋本就不是什麼江南孤女。
她的母親是魏人,父親卻是突厥某個部落的王。
突厥人喜愛生食動物血肉,多發疫病。
永昌十八年,大魏因疫病傷亡慘重,若不是我的阿娘及時幹預,大魏或許早就不復存在。
這提醒了突厥人:大魏地域遼闊,魏人眾多,強攻是攻不下的。
但疫病可以。
永昌二十年,江南雨水充沛。
突厥人知道,機會來了。
於是他們派出徐嫋嫋。
她的身上一半流著大魏的血,外貌也更與大魏人相近。
徐嫋嫋奉命來到江南,這場災難本該從那年就開啟。
誰也沒料到,她對裴湛一見傾心。
突厥人認為她血統不正,多年來始終將她視作賤民。
而裴湛溫文爾雅,待她好極。
心中天平迅速傾斜,徐嫋嫋果斷背叛突厥,誓與裴湛長相廝守。
在我「死」後,那罐被帶來大魏的動物骨血就此封存。
直到十日前,我死而復生。
而她被當場降為昭儀。
28
徐嫋嫋被押上大殿時,口中仍在歇斯底裡地咒罵。
一會罵我怎麼沒死幹淨,一會罵裴湛薄情寡義。
最後罵她自己瞎了眼,早知今日,當年就該果斷投毒,讓大家一起死。
裴湛命人當場拔了她的舌頭。
賀之川輕覆住我的眉眼:「難看,別看。」
我想起那份御醫獻上來的名單。
名單十之七八,皆已暴斃而亡。
而京中還在感染者,不計其數。
我怒從心起,摁住她喝下從那口井中打上來的水:
「當年如你的願,讓你見識了我的醫術。」
我居高臨下地望著狼狽不堪的她:「現在該讓我見識見識你的了。」
29
徐嫋嫋被獨自囚於地牢,最後自食其果,渾身潰爛而死。
我找到阿娘留給我的手札,裡面記載了克制疫病的藥方,而後聯合眾多御醫,將我的醫館作為據點,每日分發藥湯。
裴湛下了詔令:「凡民之有疾病者,分遣醫官而治之。」
除卻我。
「阿月算不得醫官,孤不準你去。」
裴湛冷著臉:「孤不能再一次失去阿月。此行危險,想必賀小將軍也是如此想的吧?」
殿中空蕩。
賀之川的輕笑聲便尤其清晰:「不。
「臣會永遠支持阿月的決定。倘若一去不回,臣也願同她一起。
「陛下你看,你這一生,永遠做出錯誤的選擇,到頭來終究什麼也抓不住。」
起初,隻有我們二人與御醫日夜輪流熬藥,照顧病患,防止疫病擴散出京。
後來,鄰近幾城的大夫聞聲而來。
再後來,許多康復的病人也加入其中。
史書記:永昌二十五年冬,京都大疫,盧氏女出柴胡制藥,從者眾,疫於春乃止,活者甚眾。
我們熬過了最寒冷的冬天。
30
我從未見過裴湛哭。
此刻他卻抱著我的畫像,不住掉淚:「阿月,阿月,我後悔了。
「我不該帶那個賤人回京,不該辜負我們多年情誼,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我恍然意識到,我們三人竟已經背道而馳這麼久了。
賀之川低聲說:「阿月,你且去休息,這裡有我。」
殿外,春光爛漫。
鳥啼連綿不絕,掩蓋住殿內微弱的掙扎聲。
片刻後,身後傳來腳步聲。
「阿月。」
賀之川頓了頓:「他自戕了。」
裴湛無子。
大臣們達成共識,推舉他的三皇弟裴慎上位,改年號新元。而我和賀之川重新回到倉河鎮。
裴慎在位期間,對內施行仁政,愛護百姓。對外雷霆手段,開疆拓土。
新元三年,裴慎御駕親徵,一舉殲滅突厥十二部。
從此,大魏風調雨順,長治久安。
31
突厥被滅後。
阿父阿兄皆交出兵符,同我與賀之川一起,歸田卸甲,隱於山林。
我重操舊業,開起小醫館。
又過去兩年,我有了身孕。
賀之川照例可憐巴巴道:「阿月,如今我可有名分了?」
我拍開他的手:「別擋著我曬太陽。」
微風吹過。
阿父和阿兄在屋中朗聲交談著。
身側人的目光長久如一日的溫柔。
這樣的日子便很好。
我很喜歡。
賀之川番外
我啊,並不是什麼大度的人。
可從前阿月喜歡的是裴湛。
我不願她為難,所以得知裴湛在名單中做手腳時,我也沒有再爭。
總歸,她幸福便好。
可沒想到, 裴湛誤以為我們有什麼,竟然辜負了她。
整整三年。
我心疼的同時止不住陰暗地想——我的機會來了。
我的阿月聰明機敏, 勇敢果斷,不該被如此對待。
逼宮那日,我公報私仇, 親手了結裴湛。
我怕阿月覺得我是個心狠手辣的小人,隻告訴她:「裴湛自戕了。」
阿月沒有起疑心。
可我騙了她,終日坐立難安。
我不該騙她,也不能騙她的。
我終於找到機會坦白:她在享受完歡愉之後, 心情最好。
我惴惴不安:「阿月, 裴湛是我殺的。」
「嗯。」
她閉著眼, 懶洋洋地應和:「你以為我和你一樣啊,我又不傻。」
我的阿月啊,果然天下第一聰明。
最重要的是,她說:「全家就你最傻。名分啊, 早就給你啦。」
裴湛番外
父皇下旨將阿月賜給我,我很高興。
我的阿月雙眼明亮, 眼中承載著日月星辰,世間萬物。
有我。
卻也不隻有我。
我們三人自小青梅竹馬, 賀之川將我的心思看得分明, 我自然也能看懂他望向阿月時的眼神。
所以我總擔心她與賀之川。
我無數次告訴自己, 他們二人什麼也不會發生。
良久,我輕嘆道:「殿下既心悅徐姑娘,就讓她入主東宮。
「(可」我後悔了。
若是那次不執意支走賀之川,我們便不會吵架, 懷疑的種子也不會在心口種下。
我好想回到那天啊。
出發治理水患前,我親吻她:「等孤回來。」
等我回來,就將一切全盤託出。
那些難以言喻的嫉妒,深植於心的懷疑, 我要統統拔掉。
我的阿月是神醫,能療愈我的。
可我沒想到,我會在江南碰見徐嫋嫋。
她的眉眼之間有幾分與阿月相像,性格卻與阿月截然不同,嬌弱得要命。
她全身心依靠我,仿佛沒有我便活不下去。
不像阿月, 卻更像我心中期待的阿月。
依附於我,全身心都是我, 除卻我, 再不想旁的。
阿月做不到的,徐嫋嫋做到了。
於是多年來壓抑的感情傾瀉而出, 我將她當作阿月,極盡寵愛。
然後,我的阿月便不要我了。
再次相逢,她牽著別人。
那樣明媚的笑容, 是我從未見過的。
臨死前, 我的少年玩伴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裴湛,你怎麼敢那樣對阿月。
「你看,我說過的,你這一生, 什麼也抓不住。」
我閉上眼,隻有出於身體本能的微弱掙扎。
我後悔了。
可世間沒有後悔藥。
月亮很亮。
可懷抱月亮的,另有其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