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阿爹有沒有注意到,那些屍體明顯有兩種死法——第一種便是像胡肆叔叔那樣被偷襲殺害。第二種卻是沒什麼反抗就死了。”
雲滿霜皺眉點頭:“不錯。”
“胡肆叔叔是陸氏兄弟殺的。而皇帝派來的人,都是第二種死法。”雲昭嘆了口氣,“所以,殺皇帝這些人的,很可能另有其人。”
雲滿霜瞳仁微震。
“我方才看著月亮便在想,百姓們真的在地底下嗎?”雲昭抬手劃了道大大的弧線,“這麼長時間,足夠那些骷髏把人都撵出城去了吧?”
雲滿霜眉心一跳:“你是說……”
“對!”雲昭點頭,“驅陰骨兵,獻祭百姓,不就是為了青金嗎?我懷疑百姓根本不在這裡,而是被趕到青湖去啦!”
眾人齊齊吸了口涼氣:“有道理!”
倘若幕後黑手早一點驅趕百姓出城,定會撞上從青湖回來的這一行人。
所以要等他們先進城,困進迷陣,這才打了時間差把百姓帶走。迷陣中感受不到時間流逝,離開迷陣之後,眾人很容易誤判,以為百姓仍在城中。
“走!”
雲滿霜帶隊向青湖飛掠。
半晌,他忍不住遲疑開口:“昭昭。你是故意不帶姓晏的?”
雲昭微微後仰:“阿爹居然發現了!”
雲滿霜嘆氣:“說吧,還猜到什麼了?”
“對!”雲昭直言,“我懷疑趙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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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滿霜抿住了嘴。
半晌,他道:“三弟那個人,很擅長陰謀詭計。旁人寧願在正面戰場上被我胖揍,也絕不願意碰上他。方才你說感覺像是被人牽著鼻子走,嗐,當年那些敵人也常常這麼說。但他待自己人真心沒話說,阿爹其實一直不願意相信他當年背叛。”
雲昭這輩子第一次聽到自己老爹說這麼多話。
她摸了摸袖袋裡面紙箋和那支已經不再是神器的燭龍筆。
“嗯,趙叔叔對我也好。”
雲滿霜嗓音微澀:“怎麼懷疑到他的?”
雲昭嘆了口氣:“也沒別人了。”
“但他死了。”
“他若活著,什麼也做不了。”
修為被廢,日夜被人盯著,有心救人,無力回天。
父女二人齊齊沉默,悶頭趕路。
*
青湖,就在前方。
無需靠近,雲氏一行便知道來對地方了。
密密麻麻的枯骨將百姓驅至青湖邊,逼上絕壁。遠遠望去,隻覺觸目驚心!
雲滿霜龍驤虎步,幾個飛掠便當先衝上前。
他身上爆發出全部氣勢,如一道驚雷,一道長虹,巨劍在手,鋒銳無匹。
所經之處,那些枯骨骷髏就像割麥般一茬又一茬倒下。
隻是這些東西實在太多了。
斬倒一片,立刻便有數不清的枯骨填補上來,那骨茬子密密挨挨,就像鋪天蓋地的潮水一般。
雖然傷不到雲滿霜,但也成功拖住了他的腳步。
眾親衛一掠而上,護著主將,奮力往裡拼殺!
雲滿霜震聲怒吼:“趙宗元!你給老子住手!”
回應他的隻有一陣又一陣帶著枯骨腥臭的寒風。
“趙宗元!”雲滿霜的獅吼聲波硬生生將附近的骷髏擊飛,“趙宗元,你給老子滾出來!”
冷風之中,若有似無飄來幽微的嘆息聲。
人鬼已殊途,即便他真的到了面前,雲滿霜也看不見舊日兄弟的臉。
“趙宗元!趙宗元!”
“你不是要守護百姓嗎!你在做什麼!”
“給我滾過來!聽見沒有趙宗元!”
情急之下,雲滿霜喊出了湘陽秀的口頭禪——聽見沒有雲滿霜!
無人回應他。
雲昭倒是看見了。
說來也奇,她就是能見鬼。
她看見了趙宗元。
隻見那位趙叔叔穿著一身白喪衣,手中握著一杆長長的紅纓槍。
他屹立在湖壁之上,一手槍花挽得異常漂亮。
他的身上仿佛會發光。
周圍的骷髏被他吸引,全都向著他聚去,他的身後,竟是滿城百姓——他把自己隔在了百姓與整城怨魂骷髏之間。
百姓看不見他,但他們能感覺到面前有一尊守護神,正在與這些骷髏拼殺。
若是沒有他,這些百姓早已經被骷髏逼進了青湖中。
“鐺鐺鐺——嗡!”
槍杆發出清沉顫鳴。
一排又一排骷髏從腰間被一斬為二,骨碴倒飛,將更多的骸骨撞碎。
膽大的百姓紛紛上前幫忙,抓住碎在地面的骨頭,往身後青湖裡面扔。
“噗通,噗通!”
老人和孩子被團團保護在人群最中央。
靠著這位看不見的、掠來掠去的英魂戰將,大伙堪堪保住了周全。
人群之中,忽有一道雲昭曾經聽到過的嘶啞女聲大喊:“是趙宗元將軍的英魂在保護我們!”
焦尾姑娘。
又有人跟著喊了起來:“是趙將軍!是趙將軍!這招式是橫掃千鈞!是趙將軍的槍!趙將軍從前,便是這樣使槍!”
更多的人放聲哭喊:“趙將軍死了也不忘保護我們啊!”
哀聲陣陣,悲壯之極。
聽著那邊的動靜,雲滿霜都氣笑了。
“趙!宗!元!”
雲昭清晰地看見,趙宗元身後的青湖中源源不斷溢出怨氣,一縷一縷,匯入他那具並不凝實的鬼軀。
“他這是……”
身後,小太監陳平安喘著粗氣趕到。
他抬手搭個篷子,遙望湖岸,震撼失聲:“這是!這是在模仿人皇當年!以魂命入道啊!”
雲昭猛地回頭盯他:“什麼意思?”
陳平安比比劃劃:“人皇當年,向死而生。他一個人,獨守隴陽道口,那個時候他還沒什麼修為呢!就一手執槍,一手橫劍,硬生生站在那裡,以一敵萬!以一敵萬!”
雲昭望向東方斂。
他微微勾唇,眉眼驕矜。
陳平安又道:“當年人皇若是倒了,身後的涼川百姓就要被屠殺!當時涼川軍全都扔下百姓跑了,隻有我們人皇,自己拎著劍和槍就頂上去了!你都不知道他被砍成了什麼樣!血糊淋拉,全身上下根本找不出一片好肉來!”
雲昭心髒錯跳了一拍。
她記得那個家伙曾經得意洋洋地對她說,他才不會像趙宗元那樣,把血弄得一頭一臉都是。
東方斂嘴角一僵。
雲昭怔怔望向他:“……這樣啊。”
“不然呢!”陳平安震聲,“要不然,怎麼敢叫以魂命入道啊!那是真真正正的向死而生!為了保護身後的人,向死而生!”
第67章 天下無雙
雲昭望著東方斂。
他慢吞吞把臉轉向另一邊,抬手摁了下陳平安的頭,“吵。”
周遭響徹著喊殺聲、刀兵聲、碎骨聲,雲昭耳畔卻隻聞一片寂靜。
她幾乎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
東方斂忽地偏頭看她。
雲昭輕微一驚,若無其事把視線瞥向前方戰場。
“聽他胡扯。”他懶笑道,“我什麼本事,你不知道?”
雲昭用力發出平靜的聲音:“嗯,知道。”
他拎起指骨,一下一下漫不經心地輕叩劍柄。
心下很不服氣。
血糊淋拉?本神?笑話!
他微微揚臉,望向那道手執紅纓槍的身影。
趙宗元。
那道鬼影輾轉騰挪,揮舞一槍一劍,將潮水般的怨魂枯骨一次次殺退,護住了身後涼川百姓。
萬民齊聲哀慟,感念英靈。
此間盛大的願力,猶如絲絲縷縷熾光,聚向那一具常人看不見的鬼身。
而那一池盛滿怨氣的青黑湖水也在悄無聲息地沸騰。
青湖中多少冤魂,多少血淚。
即便身死魂消,那衝天的怨氣卻仍然在湖中縈繞徘徊,日夜號哭。
今夜,它們找到了出口。
被當成牲畜殺害的時候,哪個冤魂不曾期盼過一位英雄從天而降,救自己於水火?
受涼川百姓強烈至極的願念感召,青湖中積累數千年的陰黑怨氣紛紛化為實質,聚向趙宗元。
‘報仇——報仇!’
‘殺——殺——殺!’
濃濃的不祥之氣籠罩在頭頂。
“趙宗元!”雲滿霜氣沉丹田,厲聲暴喝,“休入邪魔之道!”
中氣十足的獅吼之音響徹青湖內外。
“嗡……嗡……嗡……”
隻見雲滿霜身上氣勢暴漲,右腳在地面重重一踏,泥層飛濺,身軀高高掠起,重劍一劈而下。
身前霎時一清。
眾將士立刻跟上,拱衛著大將軍破入戰圈,如刀鋒般深縱直入。
“鎮西大將軍雲滿霜在此!”
“涼川百姓,速速向我等靠攏!”
青湖畔,百姓微微哗動。
雲滿霜乃是威名赫赫的戰神。西出涼川便是他鎮守的西境大荒,遠遠近近都知道他愛民如子,經年庇護一方。
聽到他的名字,許多人立刻不自覺地踮腳眺望,試圖往他的方向靠。
湖壁高處,趙宗元動作微滯,舉目望向這一處破入戰團的刀鋒,鬼息幽幽:“二哥。”
紅纓槍橫蕩而過,槍杆擊出一道衝擊波,將右側圍上來的骷髏彈開。
“砰砰砰砰!”
他的魂力明顯減弱了不少——雲滿霜一身殺伐之氣很克陰鬼。
趙宗元笑嘆:“二哥啊。”
隻見雲滿霜一行揮刀利落,左衝右砍,生生殺出一道碎骨路。
雖然行進艱難,卻步步頑強,不斷向湖岸靠近。
前方空隙處忽地鑽出一小隊百姓。
“雲大將軍!雲大將軍!”
雲滿霜眼風掃過,偏了偏頭,示意親衛把人放進來護住。
他不回頭地問:“隻你們幾個衝出來?”
這一隊人裡老的老小的小,有姑娘,還有些奇形怪狀的影子。
一名身姿窈窕的女子靠向雲滿霜後背,低低向他回話。
雲昭心頭忽一跳。
腦海裡,幾幕原不相幹的畫面串連了起來。
趙宗元身邊的老僕在街邊看馭蛇,捧著錢簍子討賞的,是一隻雙臂異常強壯的大猿猴。
“鬼指印”長到有點扭曲,不像人的手。
撒謊的焦尾姑娘。
皇帝派來的高手在城門下毫無反抗就被折斷了頸骨。城門下,有迷陣。
原來是配合殺人。
雲昭震聲喊道:“阿爹——當心後背!”
雲滿霜被唬了一跳,正往前揮動的巨劍堪堪抡了回來,側身,銳目盯向身後。
靠到他身後的正是焦尾姑娘。
隻見她袖中冷光一晃,匕首來不及刺出,便被雲滿霜擒住了手腕。
“咣啷。”
匕首落地。
雲昭的聲音炸進耳廓:“猴子!當心猴子!”
趁著焦尾姑娘吸引住雲滿霜注意,側面忽地蹿出一隻健臂大猿猴,戴著精鐵掌套的手掌重重擊向雲滿霜後頸。
那力道之巨,竟帶出了風雷之音。
這一下要是毫無防備給它砸實了,再硬的脖骨都得斷。
有雲昭提醒,雲滿霜早有防範,當即立起巨劍豎著一擋——鐺!
火光飛濺,如同年節時宮中鐵匠飛灑鐵水爆金花一般。
恐怖的反震力道令那寸把來厚的巨劍嗡嗡作響。
雲滿霜沉聲低喝,將劍狠狠一推。猿猴發出一聲哀叫,抱著猿臂滾到了地上。
偷襲失敗,兩把長劍交叉架上焦尾姑娘的脖頸。
“將軍,將軍!”趙家老僕喊道,“請將軍饒過焦尾姑娘,所有罪責,老朽願一力承擔!”
雲滿霜冷冷盯過一眼。
老僕嘶聲道:“將軍且聽老朽分說!加害涼川百姓的是京都皇室!我們公子隻是順勢而為罷了,求求將軍給涼川父老一條活路吧!”
雲滿霜沉怒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