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圓花好》, 本章共4145字, 更新于: 2025-01-17 17:06:38

隔得老遠,我就聽見顧老爺怒氣衝衝的罵聲,「顧宥帆,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身上肩負的責任?你這樣做,是要置顧家,置你的妻子於不顧嗎?!」


與其說是吵架,倒不如說是顧老爺單方面的責罵。


顧宥帆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


他的沉默徹底惹怒了顧老爺,他砸了手邊的茶盞,還嫌不夠解氣,意欲撲上去打顧宥帆,顧夫人正在奮力阻攔。


我趕緊跑過去,幫著顧夫人一起拉住顧老爺。


「老爺,您有話好好說!」


「夫人,稚魚你們別攔著我,我今天就要打死這個不孝子!」


顧宥帆安靜地和他的父親對視。


他笑著,笑意卻不達眼底,「說到底,這場鬧劇是爹您一手促成的,當初是您瞞著我讓林小姐進門的,現在您又有什麼資格來責罵我?」


一句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


顧老爺滿是皺紋的臉漲得通紅。


顧夫人哭了。


而我,則是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頭一次,我從顧宥帆冷冰冰的話語裡,讀出了不加掩飾的恨意。


從前我隻覺得他不喜歡我。


那一日我才知道,他原來是恨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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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我和顧宥帆的關系降到了冰點。


雖然是同處一個屋檐下的夫妻,卻比陌生人還要生疏。


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想,一個名存實亡的富家太太和一個遭人取笑的下堂婦,究竟哪一個會活得更艱難。


再次見到沈映棠那日,天分外藍。


自從同顧宥帆大吵一架後,顧老爺就時常一宿一宿地睡不著覺。


顧夫人抽不開身,隻得讓我去醫院幫顧老爺取藥。


秋風把街道上的梧桐樹葉無情地吹落,我看著漫天飛舞的枯葉出了神,差點被十字路口衝出來的轎車撞飛。


千鈞一發之際,身後有人猛然拉了我一把。


轎車飛馳而過,幾乎要擦到我的臉。


我驚魂未定。


剛要向救我的人致謝,一轉身卻看見了沈映棠。


她臉上的妝很濃,穿著條寶藍色的旗袍,裙擺處用銀線繡了大片的牡丹,華貴又豔麗。


與初見那日,是截然不同的模樣。


我極力掩飾住心中的訝異,「沈小姐,您這是……」


她也認出了我,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驚慌,隨即淡聲道:「哦,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宴會,若是顧太太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說著,她抬手招了一輛黃包車,急匆匆地走了。


直覺告訴我,她很不對勁。


我看看手中的藥,最終還是叫住了一個從我身邊經過的黃包車夫。


「跟上前面那輛黃包車。」


11


沈映棠果然對我說了謊。


她根本不是去參加什麼朋友的聚會,而是去歌舞廳裡唱歌。


空氣裡彌漫著嗆人的煙味,讓人昏昏欲睡。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舞臺上搖曳生姿的年輕女子,她裙擺處的銀色牡丹熠熠生輝,遠遠望去竟像是真的一般。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醉,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這曲子柔美婉轉,唱歌的人又生得一副好容顏,在場的人不知不覺間都被勾了魂似的,仿若身臨綺夢。


一曲唱罷,餘音繞梁。


舞廳裡沉寂了幾秒,臺下眾人才從夢境中回過神來。


沈映棠剛要退下來,不巧二樓的包房裡有位貴人擲下重金,點名要她再唱一曲。


她推辭不了,隻好又唱了一首《何日君再來》。


我從包裡抽出兩張鈔票塞給侍者,讓他領沈映棠來見我一面,那人眉開眼笑地收下錢,沒過一會兒,就把沈映棠領過來了。


沈映棠看見是我,身體一頓。


「顧太太,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不答反問:「那沈小姐,你又來這裡做什麼?」


她面無表情地笑了笑,低垂的睫毛遮住了一半的眼珠,「顧太太方才沒聽見嗎,我在這裡唱歌,討口飯吃。」


她說話的語調刻意上揚,透露出幾分輕佻與玩世不恭。


我抿著唇回看她,「沈小姐,這事……顧宥帆知道嗎?」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顧宥帆怎麼會知道呢。


他那樣喜歡她在意她,怎麼會舍得她來這裡掙錢呢。


沈映棠盯著我。久久,捂著唇笑了,「顧太太,顧宥帆是你的丈夫,不是我的。」


我沉默了幾秒,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沈小姐,你是留過洋的,不該待在這裡……」


「留過洋又有什麼用?」


她打斷我的話,幽幽道:「讀了這麼多年書,到頭來連一個子也掙不到,是不是挺可笑的?」


我下意識地搖頭。


這是亂世,大多數人都活得不容易。


誰又有資格笑誰呢?


沈映棠斂著眉,嘈雜的舞廳裡,她的聲音幾近呢喃,「顧太太,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什麼?」


「別告訴他,別告訴顧宥帆,你在這裡見過我。」


12


我還是把沈映棠在歌舞廳上班的事告訴了顧宥帆。


他年輕氣盛,抄起西裝外套就要往外走。


被我一把攔住了。


「放開我,我要去找映棠!」


他擰著眉試圖甩開我的手。


他的聲音也是冷的,帶著刺骨的寒意。


但我沒有放手,輕聲說道:「你不能去找她,她不會願意見到你的。」


顧宥帆不解,「為什麼?」


外面的雨一直沒停,越下越大。


我仰著頭直視他的眼睛,「因為她愛你,她不願意你瞧見她最狼狽的模樣。」


人都是有自尊的。


而女子,又總是在自己的愛人跟前自尊最盛。


我們都隻想在喜歡的人面前展露自己最好最美的一面。


顧宥帆大概沒想到我會這樣說,他愣了一下,有些煩躁地問:「那你要我怎麼做?就這麼置之不理嗎?」


我放開他的手站了起來,「我替你去。」


顧宥帆聞言,眉頭皺得更深了。


「你替我去?」


「是,我替你去。」


的確,沈映棠是我的情敵,但她同時也和我一樣,隻是一個女子。


過了很久,久到天上的月亮都躲進雲裡去了。


顧宥帆終於確定我不是在同他耍手段,別扭地道了聲謝。


我不動聲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不用謝我,我隻是覺得沈小姐是個好姑娘,她許是有自己的苦衷的。」


13


沈映棠一見到我就躲。


她皺眉時的神情和顧宥帆很像,隻是她生了對柳葉眉,即使生著氣,瞧上去也是生動好看的。


「顧太太,您很闲嗎?」


每次她這麼問我時,我就看著她笑,再輕輕「嗯」上一聲。


沈映棠拿我沒辦法。


畢竟,她是個知書達理的淑女。


當街破口大罵的事,她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


跟在她身後的第三天,有人來歌舞廳找她,說是她父親的病情又惡化了,需要馬上動手術。


她臉色猛然一變。


才趕到醫院,醫生就催著她去繳費,說是上次交的錢已經花完了。


沈映棠把包裡的錢一股腦抖出來。


一旁的護士清點後卻告訴她,要做手術,這些錢是不夠的。


我替她墊付了手術費。


沈映棠原本是不願意的,但我態度強硬,「沈小姐,眼下還有什麼比您父親的性命更重要呢?」


她忍了又忍,雙手緊握成拳,信誓旦旦地對我承諾:「顧太太,錢我以後會還給你的,一定會的!」


「好。」


我也認真地應了她一聲。


若我是她,恐怕也是極不願意欠下這個人情的。


14


等待手術結束的這段時間,沈映棠同我說了一些往事。


她母親早死,父親獨自將她撫養長大。


沈父是位私塾的教書先生,性情溫和,並不曾因為沈映棠是個女孩而苛待她。


相反,他很樂意教女兒讀書識字。


我們並排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沈映棠微微眯著眼睛,談論起自己的父親,嘴角卻不自覺地彎起。


我想,她們父女倆的感情定然是極好的。


「我爹常說,書就是路,路亦是書。讀懂了書裡的道理,也就明白了做人的道理。可我空讀了十多年書,到頭來卻連給他治病的錢都出不起。就連醫院這種救死扶傷的地方,都不認人情隻認錢。」


她側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我,「你說,我的路是不是走錯了?」


「我也不知道。」


她沒有再說話,面容憔悴到了極點。


我想了想,又對她說道:「人生是一條長長的路,每個人的路不同,看見的風景,經歷的事也都不同。我不知道怎麼評判這條路是不是好的,我隻知道,每個人的那條路都是獨一無二的。」


她不會知道,我有多羨慕她。


我羨慕著沈映棠。


從見到她的第一眼,就非常非常羨慕。


倘若我父親也像她父親一樣開明,我是不是也可以去留學。


倘若我和她一樣,也曾見到過大洋彼岸的風景,當我面對顧宥帆時,是不是就不會那麼拘束尷尬,能輕易找到他感興趣的話題。


「沈小姐,」我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若是非要說出個是非對錯,我隻能說,錯的是這個世道。」


誰讓我們,偏偏生在了這樣的年代呢?


15


又過了幾日,顧夫人專程來院子裡找我。


她是為了沈映棠的事來的。


這些天她在榻前侍疾,說服了顧老爺,讓他同意讓沈映棠進門做小。


「帆兒總這麼待在家裡也不是個事,讓她進顧家的門,也好讓帆兒收了心思,好好繼承家業。」


她頓了頓,小心翼翼地說道:「但歸根結底,稚魚你才是帆兒明媒正娶的妻子,這事還是要聽聽你的意思的。」


我很清楚,她這不是問我的意思,而是想問我父親的意思。


顧、林兩家結親,本就是為了生意上的往來,隻要林家的貨物能順利地運到海外,顧宥帆納妾不納妾,納幾個妾,我想我父親並不會過多關心。


我畢恭畢敬道:「稚魚見過沈小姐幾面,她很好,很討人喜歡。」


顧夫人松了口氣。


她拉著我的手,看向我的眼睛裡盛滿了愧疚,「稚魚,你是個好孩子,是顧家對不起你,讓你受委屈了,娘替帆兒給你道歉。」


說著,她竟是要俯身向我下跪。


我哪裡受得起,拉著顧夫人不敢讓她跪下去。


拉扯間,門外傳來顧宥帆疑惑的聲音,「娘,你們在做什麼?」


我轉過頭,發現屋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雨。


16


我怎麼也沒想到,顧宥帆會不願意讓沈映棠進門。


他說要和我單獨談談,顧夫人便先回去了。


入秋的雨像羊毛一樣細,顧宥帆來時沒有撐傘,平日裡凜冽的眉眼沾了雨水,竟也軟化了三分。


我轉身取了條幹毛巾遞給他。


「先擦一擦身上的水吧,寒氣入體容易感冒。」


他沒接,開門見山地說道:「林稚魚,我不會納映棠做妾的。」


我一下子慌了,惶恐地垂下頭,握著幹毛巾的手也垂在身側。


我早該想到的。


顧宥帆那麼喜歡沈映棠,又怎麼會舍得讓她做妾。我這個名義上的顧太太,恐怕就要做到頭了。


房間裡靜得可怕。


我深深吸了口氣,鼓足了勇氣對他說:「前些日子,我將那兩條金魚放到池塘裡去養了,不足三日,它們就死了。」


「什麼?」顧宥帆撫著下巴思忖了片刻,嘆氣道,「林稚魚,你是在擔心我休了你嗎?」


「是。」


我咬著唇不敢看他。


他卻兀自笑出了聲,個中意味,我不大明白。


半晌,他低聲說道:「那金魚在幹淨的魚缸裡待久了,就適應不了池塘裡的環境。但是林稚魚,你和它們不一樣,人的生存能力,遠比其他動物要強得多。」


我悄悄撇嘴,不以為意。


說這麼半天,還不是為了能順利地休了我。


顧宥帆從我手中抽走那條毛巾,擦了擦頭,「人的心太小了,是沒辦法同時裝下兩個人的。若是我納了映棠,對你對她,都是一種傷害。」


我有些糊塗了。


沉默片刻,我才敢試探性地問:「你不休我了?」


他對著我搖搖頭。


我高懸的心剛準備放下,又突然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你這樣做,沈小姐知道了會傷心的吧?」


「不會的。」


他說得斬釘截鐵:「她懂我,懂我心中,自始至終隻有她一人。」


雨停了,顧宥帆的聲音散在風裡,「林稚魚,你要勇敢些,學著邁出這個院子,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心底湧起一股酸澀。


我想,我真是越發地羨慕沈映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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