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是這副性子。」蕭暘捧起一旁的藥碗,「孤問了你兩次蕭尋,你次次都不願解釋,你可知今日在馬上看到你『精心打扮』,孤恨不得當即從馬上跳下來將你擄走。」
「若非今日追尋你時得知你將所有值錢的首飾衣物通通典當,孤當真怕自己忍不住,將蕭尋半路截下一殺了之。」
蕭暘一臉正色,認真得嚇人。
「說到底殿下還是不信我。」我緩緩移開眼,心頭不禁一涼。
「你又何曾信過孤半分?」蕭暘吹著勺中的藥,將藥喂到我嘴邊,「從孤復位至今,也不願來尋孤,屢次想走。」
剛張口,苦澀被喂入口中,讓人直皺眉頭。
「你當真以為侍衛們撿這串佛珠要撿大半個時辰?而你當真能憑一己之力走出城門?」
蕭暘慢條斯理地吹著藥,將問題擲給我。
我心頭一震——讓蕭暘誤會我將他當成替身、讓我遠走高飛的背後不過是想我直接消失,至於要我讓路的人是誰,答案不言而喻。
藥汁被一口一口地喂進來,苦澀與心頭的情緒揉成一團。
「孤得知消息後馬不停蹄地來尋你,生怕再晚一步你就落入暗處的埋伏。而你呢?淨說些傷人的話。」隨著最後一口藥汁被喂入口中,蕭暘身上的怒意也消失殆盡。
我忍下苦澀反駁他:「殿下的話難道就不傷人?」
才出口我便恍然大悟,那句話,不是說給我聽的,而是暗處的埋伏!而蕭暘策馬趕路,不過是想帶我迅速回城……
指節分明的手指撫弄著手腕上的佛珠,蕭暘眸光下撤:「阿眠,是孤不好,讓你動了胎氣,讓她傷了你。」
「可你有沒有想過,正是你與孤不夠信任,相互離心,才險些釀成大禍。」
字字敲在心頭,我無法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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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指扣上五指,溫熱的掌心貼上來,將手捂熱:「如今餛飩吃完了,氣也該消了罷?」
二人間的矛盾被一一挑開,細想之前自己的舉動,確實是有欠缺考慮的地方。
但先前的委屈與難過,又豈是一碗餛飩下肚就能消散的?
我避開灼熱的目光:「妾身豈敢生殿下的氣。今日殿下與太子妃大婚,於情於理總不該讓她獨守Ṭŭ̀₅空房罷?」
「你又在趕孤走?」
我抿唇搖頭道:「並非妾身要趕殿下,而是太子妃本就恨不得將妾身除之而後快,如今大婚之夜我還搶了她的人,日後在這東宮中定容不下我。」
蕭暘眼尾淺淺暈開笑意:「孤是怕孤前腳一走,你後腳人就沒了。」
「在京中這些年,你不會不知道越是無寵越是危險的道理罷?」
掌心沁出一層薄汗,我撞入蕭暘滿是笑意的眸中,心底暗暗發慌。
他說得不錯,高父那些小妾,正受寵時高夫人往往因為忌憚讓其三分,失寵之後皆下場悽涼。
高姮本就記恨我搶了她的身份,如今我又先她一步嫁給了蕭暘,還懷有身孕,這梁子結得很是徹底。
而我如今唯一的依靠隻有蕭暘,可這份「寵愛」又能維持多久呢?
正當我沉思之時,蕭暘掀被上床,慵懶地躺在床上。
「奔波了一日,早些休息。」蕭暘像是猜到了我會說些什麼似的,又道,「你睡著了孤便走。」
說著,手又不安分地來揉捏我手腕上的那串佛珠。
熱風灌入耳中,聲音在腦海裡回蕩著:「戴好,可別又扯斷了。」
6.
翌日醒來,夏夕同我說蕭暘跟高姮已經入宮同皇上皇後請安了。
高姮不在,我也樂得清闲,待洗漱更衣後便準備用早膳。
剛捧起粥準備喝,那頭蕭暘便急匆匆地趕了進來。
夏夕與他交換眼神,將屋內的婢女都領了出去。
我起身準備行禮,卻撞入蕭暘怒氣四溢的雙眸。
「今日有人給孤呈上來這個,孤看不太明白,還請側妃念念。」一本巴掌大的書被拍在桌上,震得桌上碗筷微響。
指尖剛觸到紙張,蕭暘就偷偷往我手裡塞了一個油紙包,花生的香味撲鼻,是剛入京時我纏著他去給我買的花生酥。
而另一隻手翻開話本子,裡頭盡是豔俗露骨的描寫,而主人公是我與蕭尋。
話本裡頭還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早膳不妥,勿用。」
心頭的疑惑被花生酥的香味驅散,嘴角抿起,目光落到紙上:「隻見蕭尋與高眠二人纏作一團,衣衫盡解,滿堂春色......」
蕭暘眉心狠狠跳了一下,拿起一塊花生酥喂進我嘴裡。「側妃可有要解釋的?」
甜香在舌尖綻放,還未等我細細品味他便附身過來,不輕不重地咬了下我的耳垂,低聲咬牙道:「讓你念你倒是真敢念!」
我將他推開,待吞下口中的花生酥後滿不在意地緩緩道:「妾身不過是按照殿下的吩咐念了這話本罷了,三人成虎這四個字殿下不會不懂罷?」
今日本就醒得晚,五髒廟早已嗷嗷待哺,我迫不及待地又往嘴裡塞了一塊花生酥。
隻見蕭暘臉色暗沉地揚起手掌,由於平時裡蕭暘清冷慣了,如今忽然將自己偽裝成這樣易怒衝動的性子,著實有些滑稽可笑,我險些笑出聲來。
掌風貼近將要落在臉頰的那一瞬,力度瞬間消散,化作溫柔的輕撫,將嘴角的細屑抹去。
「啪!」清脆的掌聲的響起,是我雙手擊掌所致。
「可孤更明白這無風不起浪的道理。」
「唔......」由於憋笑憋得太厲害,我嗆得直拍胸口。
蕭暘急忙倒來茶水:「人已經走了。」說著,寬大的掌心撫摸著我的後背。
「你慢些用,若是喜歡,孤將那廚子請到東宮來便是。」蕭暘搖頭失笑。
「殿下今日怎麼想起來去給買花生酥?」據我所知,賣花生酥的妙食鋪並不在進宮的必經之處。
「昨夜睡不著,想起之前欠你的花生酥沒買,便去了。」蕭暘輕描淡寫地應道,眸光下撤,我這才注意到他眼底的烏青。
我這才想起,蕭暘答應過我,等殿試結束後便給我買花生酥。
而那日我之所以會到宮門外,也是為了等他兌現承諾。
嘴裡的花生酥頓時變得索然無味,我拍幹淨手裡的殘渣,目光落到那本話本子上。
「我從前日日隻能看那些枯燥無味的書,這話本子倒是新奇有趣,不如就留給我解悶可好?」說著,我悄悄將話本子移向自己。
蕭暘當即睖了我一眼,兩指按住桌上的話本:「你若是真悶,孤可以陪你將裡頭寫的都演上一回。」
7.
上元那日,宮內設宴,我本借著安胎為由,免去了一切請安與拜訪。
偏偏今日,聖上點名要我前去,說是想見一見我。
蕭暘與高姮同乘一架馬車,我一個人倒是落得清闲。
待下車時,早已不見蕭暘與高姮,隻剩下蕭暘平時裡的貼身侍衛謝風。
「側妃,太子與太子妃先一步去向皇後請安,殿下讓我護送你先去正殿。」
「好。」我朝謝風點點頭,沒走出幾步遠身後就傳來熟悉的聲音。
「側妃請留步。」
轉身一看,是昔日的閨中密友宋婉霓。
她如今早已嫁作人婦,卻不知為何與她一同進宮的竟是她的哥哥宋遠聲。
「見過側妃。」宋婉霓自幼就被父兄寵大,性子活潑直爽,我「免禮」二字還沒落下,她便起身過來拉住我的手。
二人如從前一般親昵。
「在這裡看見阿眠你真好,我與阿兄都很想你。」原本敘舊的話,扯上了宋遠聲卻摻進了一絲別的意思。
我越過宋婉霓去看她身後的宋遠聲,二人正巧四目相對,宋遠聲有些不自在地移開眼,耳尖泛起一抹緋色。
「臣......見過側妃。」他朝我僵硬地行禮,聲音透著幾分不情不願。
從前我與蕭尋尚未定親時,宋婉霓便時常打趣我,讓我日後嫁給宋遠聲,這樣就算是以後嫁人後也能常見面。
後來我與蕭尋定親,蕭尋似乎很喜歡所有屬於他的東西都宣之於眾,自定親起,蕭尋每每得了什麼奇珍都要送到高府,我的反應也會第一時間被告知蕭尋。
蕭尋可在我房內來去自如,而我每邁出高府一步都要提前告知他我的動向,像從前一般到宋府與宋婉霓一同吃茶賞花是不被允許的,理由是婚期將近,怕我出事。
還記得我離開京城最後一次見宋婉霓與宋遠聲是我偷偷溜出高府與宋婉霓逛夜市,那日宋遠聲怕我們兩人不安全,也跟了過來。
點好的冰雪冷元子剛端上來,周身就被侍衛團團圍住。
「阿眠,夜色已晚,孤不是說過不要私自出府?」蕭尋冷冷掃過我身旁的宋遠聲,語氣裡透著不屑,「尤其是同別的男子。」
話音剛落,宋遠聲站起身:「殿下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過不放心婉霓與阿眠才跟來的。」
「巧了,有你在,孤很不放心。」蕭尋鳳眸眯起,語氣裡透著不耐煩。
我生怕牽連到宋府,急忙擋在二人中間:「殿下說得極是,我這便跟你回府。」
五指扣上手腕:「阿眠。」宋遠聲低聲喚道,眸底滿是不舍。
我將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掰開,胸口似有巨石壓下:「宋公子,往後還是不要再見了。」
萬幸的是後來高姮將我的身份揭穿,讓我有了逃出牢籠的機會。
再後來,我為了逃離高家的掌控,嫁了給蕭暘。
細細數來,我與宋遠聲已有三年未見。
我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朝他淺淺一笑:「好久不見,宋大人。」
宋遠聲並未應我,隻直直地睨著我。
我被他看得臉熱,急忙開口:「怎不見宋大人的夫人?」
宋婉霓眼皮一跳,將我拉到老遠。
「阿眠你有所不知,這三年,阿兄一直未娶。」
宋婉霓的話讓我不由得一驚,她見狀長嘆一聲:「其實......蕭尋改娶高姮之後,阿兄便想盡辦法向高家求娶你。奈何那高姮百般阻撓,盡說些惡心人的話。」
「阿兄不好容易打聽過你在鎮江,本想過去尋你,卻聽到你嫁人的消息。」
「去年阿兄外派治水,回京時在路上耽擱了許久。我想,他定是偷偷去鎮江看你了。」
宋婉霓的話一句比一句讓我震驚,我不合時宜地想起昔日我強嫁蕭暘時,他答應之後提出的第一件事便是讓我立刻離開莊子,當時他不顧未愈的傷口,當日便動身離開。
去年蕭暘需上京趕考時,也是急匆匆帶我離開鎮江,說什麼怕路上耽擱,可最後卻是早了兩個月到京城......
8.
今日宴上高姮獻藝,以一舞驚豔四座,可見這幾年她練得很刻苦。
高姮的笑容在看向蕭暘那一刻凝住,不甘心地將目光移開。
半晌,她將目光落到了我身上,紅唇啟合:「兒臣此舞曾是受妹妹的琴聲啟發,不若今日讓妹妹彈奏一曲,為父皇助興?」
心口猛地一跳,我愣愣地看向座上的皇帝,發現他也在看我。
還未等我起身,蕭暘已開口替我婉拒:「側妃此胎不穩,太醫說不宜操勞,還是下次罷。」
高姮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站在殿中央,騎虎難下。
「滿殿的人都被吊了胃口,側妃又何妨?」皇帝打量著我,雖是商量的話,但語氣裡卻沒給我任何拒絕的餘地。
因著我是太子側妃,不能與蕭暘同坐,此時我看不到蕭暘的神色,隻能望到不遠處高姮臉上重新洋溢的笑容。
琴棋書畫,技巧之高多出於勤。我離京這些年連碰都未曾碰過,就算當年技藝再如何高超,也是當年的事了。
高姮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讓我在她後面獻藝,一來襯託她,二來讓我出洋相,讓蕭暘徹底對我死心。
她大概是不甘心,不甘心蕭暘日日來我院中「爭吵」,但對我的「執念」卻絲毫未散。
「兒臣如今早已技藝生疏,隻怕會讓父皇失望。」我福身說著婉拒的客套話,心中早已做好了彈琴的準備。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皇帝對我抱著莫名的敵意。
「無妨,隻當是聽聽街頭小曲。」十分隨意的一句話,明面上是提前寬恕我技藝生疏,實際上早已將我看成了上不了臺面之人。
高姮對我如今的處境很滿意,嘴角揚起一抹豔紅。
我越過蕭暘時,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若是不願,就別去了。」
「放心,妾身定會好好彈,不會讓殿下丟臉的。」我垂眸將他的五指一一掰開,正對上他的眸光,眉心微微蹙起,情緒交雜。
我忽然想到了我該彈的曲子,是記憶中蕭暘時常哼給我聽那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