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捂著我的嘴,清秀眼睛黑白分明,半晌才愣愣吐字:「……平澤失禮……夫人勿怪。」
我眨了眨眼睛,這呆子竟未會意。
「唔唔。」我被捂得悶氣,眉皺起來。
「噢噢。」薛應物恍然撤手,忙退半步,耳朵根紅透,不自在拽袍。
昏暗之中,我並未注意他神情,解釋道:「那是我兄長,宣平府營校尉,沈寂。」
想是兄長為外官,薛應物年輕在京不識得。
薛應物斜眼看船頂模糊雕花,答道:「夫人內兄,我自認識,有幸元宵朝會見過一面。」
「那,你還……」
這人眼睛亂飛什麼呢。
薛應物躲開我的目光,盯著我身旁木頭樁子,正正經經答道:「沈大人行殺伐之事,夫人為嬌客女眷,一則於眼有傷,二則恐生噩夢。小生一時情急,夫人見諒。」
我一時無言,他如此替我著想,倒真真是護我之意。
「如此,倒多謝……平澤你了。」我淺淺抿笑垂頸。
他言語磕碰:「客,客氣。」
又說:「夜已深,樓下全是兇狠漢子,夫人想見兄長,我替夫人傳話,如何?」
「甚好。」我微笑點頭,薛應物忙頷首踩著影子往下走。
這人年輕有為,行事舉止處處周全,此時還能想到護女子聲名,實在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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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一點,和我說話時總躲閃,仿佛我臉上有刺傷了他似的。
24
沈寂一聽妹妹就在這條船上,連忙卸刀上樓。
兩兄妹見面千言萬語愁在眼眸。
我先問了母親境況,知道家人在莊子安好,便先放下幾分心。
「兄長此行去何處?」
沈寂呷了口茶,燭火在眉心跳動。
「兄長?」
燈芯一炸,沈寂猛然回神,「啊?」
我歪頭睨他緊皺的眉心,「兄長有心事。」
他看了看我,半晌,嘆氣:「文珺,你和哥哥回家吧。」
江風卷入窗牗,水腥氣仿佛也裹挾了異鄉撲朔迷離,染上眉頭不肯消。
「裴煜不是裴煜。」
我怔愣看著兄長,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人告訴我。
你的夫君不是裴煜,那這幾年纏綿病榻,予我憐惜的人。
是誰……
沈寂說:「乃蓮河公主與先裴公的私生子,養在漠北無人知曉。」
「他真名祁昭旻,字夢之。」
領口中印章發燙般貼著肌膚,夢之,夢之。
他第一次交予我的印,是裴煜私印。
第二次,是他自己的印。
原來他什麼都交付我了。
25
漠北關外,一頂不起眼的帳篷內。
長相粗獷不似中原人的束頭男人朝上座敬酒。
「殿下龍章英姿,高瞻遠矚,不愧為我闡闼的錚錚兒郎啊!」
對桌屬臣聽完酒杯一抖,忙向他使眼色。
男人不解,隻聽高座上幾聲輕笑:「我沒有貴部落血脈,高攀了。」
帳內一片寂靜,男人忙作著不倫不類的揖:「是小人喝糊塗了,殿下恕罪。」
坐上無聲,男人低著頭,冷汗爬滿後背。
良久,那人才說:「坐。」
等他坐下,那人轉著酒杯,似笑非笑。
「諸位以後別叫我殿下,我無君無父,非漢非夷,也不想爭皇帝。」
「這……」帳中人聲漸起,議論紛紛。
那人抬手,撐肘站起,顯出高大身姿,他睥睨四周,威赫凜然。
人們不敢再交頭接耳。
「慢飲。」他留下這句,玄服紫帶翩灑離去。
侍衛捧著劍急步跟在後,「爺,外面夜深風大,好歹讓屬下跟著——」
26
滾滾夜風,玄英馬錚烈烈飛奔邊境線。
十九歲時,他央兄長允許他去關外跑馬。
兄長雖與他異母,對他卻很好。
北關蕭蕭,大雪蒙眼,兄長懷戀起自己病故的妻子。
「有了六郎後她回了镐京,我一次都沒能回去。」
「镐京很好嗎?為什麼不在漠北一家人團聚?」
「神都軟紅萬丈,不似邊境嚴寒砭骨,自然好。」
「我不喜歡。」
少年郎繞馬在冰雪裡徜徉,「寒冷能讓人清醒,骨頭也會凍硬,不會察覺痛。」
兄長失笑:「痛是保護警醒,你連痛也不要,就不知何處能回頭了。」
「不回頭。」少年紅纓飛揚,「我要一往無前,不悔不回。」
兄長搖頭悵惘,「人有軟肋,必有顧憂,等你明白便知這世上,這戰場,多的是愁悔斷腸。」
少年策馬前奔,清朗聲音甩後,猖狂無忌。
「我不會有軟肋,若真有,折了便是!」
兄長在後丟了他一背雪水,大聲調侃:「混賬東西,隻怕到時候有你哭的!」
仿佛是為了犟著反駁兄長箴言,後來,父兄亡故。
他一滴淚也不肯流。
血海箭林,兄長掩護他逃進石溝,神情冷靜得可怕。
「順著壕溝爬進城,瞭火樓暗閣有火油引子,燒掉糧草。」
「拿這軍帖去臨城報信,若守門問你是誰。」
「漠北公裴玄獨子,少陵將軍裴煜。」
「記清楚!你父殉國,你母是忠陽侯嫡女,你有亡妻,有幼子。」
「裴昭旻!裴煜!這是軍令!聽明白了嗎!」
臭水溝屍血撲鼻,手腳陷入湿泥,他咬著軍帖,掛著兵符,不停地爬。
他是裴煜,他是裴煜……父親殉國,母親是忠陽侯嫡女……
他有妻……他有子……
春寒料峭,凍得麻木,他在黑暗裡躬身爬行,呼吸沉重,眼睛熬得通紅。
終於燒糧跑馬到臨城,守將舉刀警惕問他姓名。
他仰頭舉符,胸膛起伏,聲音平直,「——漠北公獨子,裴煜。」
27
風雪淋頭,他在呼嘯的狂風中摔下馬。
天地旋轉,刀陣一樣的密雪垂直落進鬢發,嘴角,領口。
他閉上眼睛。
十年前兄長替他的一命,裴昭旻拿死水一樣的人生償還。
他和兄長生得很像,仿佛天注定。
沒有洞房花燭,沒有卿卿慰語,永遠無病痛地站著,像副盔甲,為兄長,為侄兒——守家。
直到他有了一位小妻子。
年少漂亮便罷,還通透聰慧,他看著就喜歡,她做什麼都碰在他心尖上,怎麼也看不夠。
可他病了,每醒一次,她就消瘦一分。
天下將大亂,她一弱女子,一場風寒似乎就能要她的命。
小妻子看著溫柔,脾氣犟得很,還要站在裴府面前為他們擋風雪。
若他沒有這麼多顧忌……雪粒幹燥冰涼,他摸了把臉,咬牙。
媽的……
轟隆隆,地面驟雨般發出沉悶響動。
裴昭旻翻身俯首細聽,神情凝重。
撕拉鎖鏈聲劃破風雪,邊境線壓著黑雲一般,為首將領目光灼灼似豺狼幽綠。
中原的贊普,你能抵御這場無窮的災禍嗎?
28
水船搖波,沈寂急得嘴角燎泡,恨不得栽水裡六根清淨。
「何必啊,文珺。」他圍著小妹勸說。
「你和他能有多少夫妻恩,況且他又不是裴煜,虛龍假鳳的一段姻緣。」
「你強撐它作甚?」
我反手擋住兄長逼壓視線,倚在花窗眺望流雲。
「我嫁他,是嫁給他這個人,非是單單一個名頭。」
手指摳著暗紅香木,說:「待我見他,若他承認這一切隻是謀劃,有我沒我都一樣,我便作罷。」
「可若他有一星半點難言挽留。」我望著兄長復雜的眼神,「我就要待在他身邊。」
「兄長。」我垂眸撫摸紅繩,「他對我實在很好,他人之說難免有蜚語存疑,我想聽他親自講。」
沈寂長長嘆了一口氣,低了半日頭,方開口:「罷,罷,我管不了你。」
他煩躁拽頭,倏然從袖裡掉出一封紙箋,他鬱悶又增,指腹重重一點。
「那這小子又是怎麼回事?」
我斜眸覷去,「誰?」
沈寂沒好氣一推,「你那繼子!」
紙箋懸在桌邊,我擰眉踱步拾起,展信細觀。
信上說,裴瑾罔顧天意,非但不能匡救禍亂,還背主投賊,歸順逆帝。
沈寂說道:「自淮安王入主镐京,民不聊生,絕不是賢明的主,裴瑾自詡清流,怎的投了他?」
我搖搖頭,將信疊好,劃燃火引,對準那幾行墨字燒了。
昔日我為保他性命,逼他棄那子夏懸鹑的道。
如今他似乎陰差陽錯真應了那一聲「毀」字。
29
船剛靠岸,我們接到漠北關雁山失守的邸報。
這下兄長是怎麼說也不讓我去了。
薛應物辭別道:「關山險峻,戰火連綿,夫人不去也好,若有信物書箋相送,平澤可為之代勞。」
我站在門口沉思了一會,頷首道:「稍等。」
信紙平鋪,濃墨凝筆,躊躇半晌方才提筆。
一疊薄薄信紙被薛應物揣於懷袖,馬蹄摩挲泥土,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夫人保重」
塵土飛揚,青年衣衫翻訣,多少簪纓庾郎,富貴風流,盡赴黃昏不見影。
我慢慢轉身往客棧走。
暮風盈睫,我隨風攏發抬眼,隻一瞬,便怔愣停步。
一人一馬立在那殘陽如血的天地中,仿佛等了許久。
30
國公府繼室進門那日。
裴瑾不是第一次見沈文珺。
很早以前,早在裴昭旻知道宣平沈家有個女郎適合當掩飾時。
他就見過她了。
宣平離漠北不遠,他十四歲第一次見「父親」就是在宣平。
秋高氣爽,天闊雲清的一天。
他到漠北是為了給祖父祭靈,也見一見自己從未謀面的「父親」。
明淨大堂恍照人影,他坐在梨花交椅上等了很久,「父親」都沒來。
正當他以為又是一次不願相見時,有人通報國公爺聽聞沈家主死了,剛下馬就又提繩趕去漠北給人收屍去了。
小將士說沈家主死得壯烈,為了不暴露漠北軍情,被瓦剌砍了頭,身首分離吊在城門口。
聽說臨死前為了不讓夫人送的玉受辱,囫囵和著血泥吞下肚。
結果又被賊人生生挖了肚皮取出來,死不瞑目。
裴瑾聽了半晌,靜坐半刻,小將士默默退出來。
31
黃昏悽悽,他吃完飯後隨著花園外牆角根慢慢走,不知不覺竟繞過兩條窄巷。
停在紙扎白惶的某府後門。
小飛檐兩邊掛著白燈籠,地上湿湿圓孔紙錢,被一雙小小素布鞋踩著。
一個梳著攥髻晶瑩玲瓏的女孩坐在青石板上,低頭金項圈藏在白衣領裡。
裴瑾走過去看見她正在打絡子,細白小手指靈活摻著金銀線,卐福式樣。
他身量已經隱見修長,俯身時淺淺影子攏在女孩頭頂。
「女孩兒不要坐在寒石上。」
他自認聲音已經很溫和,但女孩還是被他嚇了一下,抬頭露出烏濃濃怯怯的大眼睛。
雖然不認識這位哥哥,但女孩顯然很有教養,分得出好壞。
「我在等人。」她糯糯開口。
滿宅子白布肅然,裴瑾了然,這可能是那位沈家主的小女兒。
他想了想,抽出一塊幹淨繡松竹的帕子,墊在石頭上。
「坐這兒。」
女孩遲疑看他,裴瑾也就耐心等著,最後女孩經不住他盯,福禮施謝,拍了拍衣裙小心坐下。
裴瑾也坐在她身邊,看她手中精致的絡子,說」套方符的嗎?」
從軍之人常有家眷求符保平安,裴瑾覺得女孩這樣精細做它,一定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女孩搖搖頭,撫摸絲線凹凸,輕輕說:「套玉的。」
裴瑾眼睫闔動,小將士惋惜的神色浮現。
他們見沈家主動什麼刑都撬不開嘴,氣急敗壞要扒他衣服割肉,結果發現沈家主猛然拽著那玉,便要將玉塞進褲襠裡羞辱他。
沈家主氣急攻心,搶了玉吞了,最後清醒著看他們又把玉從肚子裡掏出來……
女孩不知道父親受了什麼苦,她隻知道父親戰死了,屍首會從這抬回來。
於是她等,等著給父親最珍愛的玉套一層保護,以免地底蟲蝕晦氣汙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