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手裡提紫檀四角宮燈,輕步而行,鍾華甄輕扶長公主手臂,同她一起進殿,高大立柱漆成紅色,飛檐碧瓦,殿名書雲陽二字,紅木罩紗燈整齊排列。
京城秋日偏冷,落雨時尤甚,今年中秋連續幾天下了大雨,宮中沒大興賀慶,重陽宴也有兩者合一之意,來的大臣不少。
鍾華甄看見太子的位置不見人影,問了一聲才知道李煦沒來,他手頭臨時有事。
李肇和其他別的皇子都在,他面色淡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馮侍郎。鄭將軍重傷未愈,至今沒睜過眼,有人說他兇多吉少,現在隻能用靈藥吊命。
皇帝膝下子嗣不多,除了早夭的大皇子外,宮中共有六位皇子,兩位公主,繼皇後膝下的九公主年紀最小,才滿五歲。
殿內還是往常歌舞琴樂,一派平和,舞姬身上有香粉,暗香隨風輕揚。
鍾華甄這段時間喝了不少藥,但氣味稍重就覺不舒服,她抬起手來,把升起的嘔意輕壓了下去。
最近的事很多,長公主也才剛回京,她抽不出時間來做別的,李煦手上有宋之康貪汙作假的人證,馮侍郎一案也在他手上,兩件事都與鄭家有牽扯,大司馬一定會有異動,拖到現在還沒大風聲,絕不簡單。
鍾華甄不動聲色掃了一眼四周,又收回視線。雲陽殿輝煌寬敞,紫檀木案桌牙條浮雕福壽雙全,桌面擺金樽清醑。長公主輩分高,又是戰神將軍發妻,連宮內寵妃都得敬重三分。
她坐在長公主後邊,案桌前的膳食比旁人清淡,青玉箸碧透奢貴。
鍾華甄慢慢抿口湯,一個內侍手端託盤走過來,放下碗例外的蜂蜜糕,她抬起頭,這太監恭敬行禮,退了下去。
鍾華甄愣了愣,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剛才那個太監叫萬明,是李煦的人,她身體弱,長公主看得緊,不許她吃野食,連膳食都是吩咐御膳房格外備的,不多也不會少,除了李煦吩咐,也沒人敢往她案桌上放東西。
人都沒到,心思倒挺多。
殿內觥籌擺放,五歲大的九公主肉乎乎,捧著花糕要去鍾華甄身邊,繼皇後身邊的嬤嬤趕緊抱起她,小公主有些不高興了,要哭鬧起來,繼皇後安撫兩句,讓嬤嬤抱了下去。
繼皇後同底下人望了眼,突然開口提起前兩天鄭夫人和鄭家小姐去鍾家的事。
鍾華甄輕咬口蜂蜜糕止住喉中淡淡嘔意,還沒咽下去,就覺得這裡又要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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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抬起頭回:“襄陽為侯爺祈福,離京幾月,鄭夫人有空前來探望,不過是走常禮,皇後娘娘要是真想問談了什麼,大可找鄭夫人聊聊。”
她語氣咄咄逼人,皇帝卻哈哈大笑道:“都多大歲數的人了,怎麼還像以前心直口快?”
“鄭夫人願找誰是她的事,襄陽隻是見不得旁人惺惺作態。”
長公主一直覺得威平侯的死同張家有關,對太子都不假辭色,對姓張的更沒有臉色。
繼皇後有些尷尬,沒敢繼續嗆聲,底下幾位官員同樣面面相覷。張相離京未歸,大司馬兒子命在旦夕,兩個都沒來,沒幾個敢張口說話的。
雖說鍾家明確支持太子,但鄭夫人沒道理會跑去鍾家,他們隻是想皇後當著皇帝的面敲打鍾家幾番,沒想到長公主剛禮佛回來竟也靜不下心,這般針對。
鍾華甄慢慢放下手中的筷箸,岔開話道:“母親剛回來,要見的人多,太子殿下課業繁忙又得處理馮侍郎的事,現在大抵還什麼都沒吃,也不知趕不趕得及過來。”
繼皇後找到了臺階,笑道:“煦兒說趕不及,還在查馮侍郎的事,陛下說也不聽。”
鍾華甄遺憾道:“今天的清粥香甜,他沒來可惜。”
皇帝平日政務繁忙,不怎麼管小輩,對他們總是溺愛居多。
上一輩的事不是鍾華甄該摻和的,長公主也不許她接觸。皇帝不會降罪任何人,也沒有人傻到真去犯他忌諱。
京城的水很濁,這還隻是個開始。
鍾華甄今天不單是要參加重陽宴,她還有事要做,在等機會。
殿內舞姬身姿窈窕,兩場舞過後,皇帝順手封了個才人,他想起鍾華甄今年也有十五了,問了一句:“華甄也快到年紀了,可有看上的人?”
殿內突然安靜下來,不少人都看向鍾華甄,皇帝從前便對鍾家頗有偏愛,有人聽過風聲,說他想把四公主許配給鍾華甄,被長公主回絕了。
鍾華甄的發帶垂下,青絲烏黑,紗燈下的姿色比宮內妃嫔還要出眾幾分。
威平候和長公主樣貌都是龍章鳳姿,她生得好看,正常不過,而身細肩瘦,大多人也知道有早產緣故。鍾華甄笑道:“聽母親說青州山水好,以後想先去父親生前的地方瞧瞧,成婚的事尚未考慮。”
皇帝聽她說起威平侯,唏噓一句:“你母親剛懷你時,你父親樂得不行,就差四處敲鑼打鼓,逢人便炫耀,還說要帶你回青州逛逛,你母親都羞死了,回想起來不過是去年的事,沒想到現在已經過去十幾年。”
長公主惱了,“皇兄若是再這麼多話,襄陽日後就不讓華甄進宮了。”
皇帝大笑道:“瞧瞧你母親,一點都沒變,小孩樣。”
鍾華甄沒來得及回,她握拳捂唇咳了兩聲,長公主回頭,旁邊嬤嬤也趕忙端來熱湯。
皇帝也知道她身子,嘆惜一聲:“要是你出生再晚兩個月,現在大概和你父親一樣厲害,朕也最信你們鍾家。”
殿內的人各懷心思,鍾華甄身體雖弱,但鍾家一直得寵,入了鍾世子眼,那便相當於同時在皇帝和太子面前留個名字。
“最近天冷風涼,感了風寒,再養養就好了。青州那邊風也很大,總得習慣。”鍾華甄搖頭,輕輕推開熱湯,說句沒事。
李肇握著酒杯道:“鍾世子要回去,最好先同青州的人問問,新地方總是磨人,要是回去便傷了性命,沒待兩天就去了,總不是好事。”
他的話看著像為鍾華甄著想,連語氣都是普通的,讓人反駁不了,但字句含義全然是針對,皇帝皺眉:“肇兒。”
鍾華甄心想李肇果真是親近馮侍郎,這事竟也能遷怒到她身上。
她隻說:“華甄少回去,不太認識人,倒有過好友去過臨近青州的邺城,聽說水路好走。”
有人出聲道:“陛下前陣子在煩心邺城的事,恰好兖州離青州近,又是一方水路,現通判貪汙入獄,早已問斬,世子總得回去一趟,不如由世子推舉位熟人,剛好有個幫襯。”
開口的是王長史,是個話多的馬屁精,說話總能說到皇帝心坎裡,多番承上賞賜。
鍾華甄視線瞥一眼李肇,他放下酒杯,什麼都沒說。
兖州坐地不大,靠近青州,但邺城走水路,四通八達,是必不可少的碼頭之一,隱有皇家水道。
長公主皺眉:“長史老糊塗了?甄兒才十幾歲,出了事擔不起責任。”
王長史嘴巴厲害,但人是外強中幹的,知道長公主護兒,忙擦汗道:“是老臣疏忽。”
鍾華甄也回道:“多謝王大人好心,華甄年紀尚小,朝中大事,不敢妄言。”
皇帝好像在想什麼,沒做表示,但在聚宴結束後卻單獨留了鍾華甄半刻鍾。
他為了表示對鍾家的偏寵,經常找鍾華甄,時間不長,有時問她和李煦處得怎麼樣,也可能問長公主最近做了什麼事,實在沒什麼說,就讓她拿兩本書給李煦。
今天會留她,意料之中。
側殿書房擺榆木燭燈,紫檀木扶手椅精致奢貴,皇帝賜座,鍾華甄謝恩。
“朕倒覺得王長史說得有幾分道理,”皇帝直接說,“你母親看著脾氣不好,其實隻把你放心上,如果能有旁人幫襯,最好不過。”
鍾華甄說:“母親要是知道陛下這般為她著想,定是感激不盡。”
“朕欠她的,”皇帝嘆氣,“你父親從前孤身一人,在外徵戰,戰功赫赫,雖是受民愛戴,但年近三十還未成親,在閨閣中的名聲並不太好,有人還為他寫過詩,說他紅顏知己遍天下,比後宮都要多三千,她當初為朕嫁你父親屬實委屈……不說也罷,隻可惜刀劍無眼,她沒了丈夫,你也沒了父親。”
威平侯比長公主要大十多歲,年輕時就開始徵戰沙場,為了不讓自己因妻兒所累縮手縮腳,硬是拖了很久沒成親,他青樓知己不少,沒幾個貴女願意嫁進鍾家。
皇帝那時候隻是一個普通皇子,長公主也不是公主,是同他關系好的太傅孫女。青州兵力雄厚,連先皇都忌憚,若收為己用,必是一大助力,但鍾華甄父親那時並不打算卷入皇宮勾心鬥角。
鍾華甄頓了會後,才道:“母親鮮少提及這些事,大抵是從未覺得難過。她孤身撫養我長大,不願再嫁,多年來為父親吃齋禮佛,我也想她日後能過得平安些。”
皇帝一派明白樣,“王長史慣會揣摩朕的心思,你提了好幾句青州,他腦子轉轉就能想到你最近想回去看看,剛好兖州臨近,邺城缺人,王長史便想借花獻佛。這提議雖有突然,但也不是不可以,你心裡可有人選?”
鍾華甄似乎不太好意思,“母親說我及弱冠後才可離京,我也就隨便說說,沒想到這都被您看出來了?”
皇帝無奈發笑:“煦兒護你跟虎護食樣,你比他心思淺得多。”
她想了想,沒有拒絕,卻好像還是不太知道說什麼,猶豫之下隻好道:“華甄不常接觸朝務,若是薦了太子的人,您恐怕覺得華甄感情用事,不知禮數,前幾月倒是遇過一回狀元郎陸郴,心覺他滿腹經綸,剛正不阿,這種正直之人,應當不會故意給人難看。”
……
兩個宮婢在殿門前等候,手中的螭紋宮燈墜流蘇,隨風輕飄。鍾華甄被皇帝身邊的老總管送出來,她拱手言謝,老總管忙道句使不得。
夜晚的冷風大了一些,呼呼從耳邊吹過,但鍾華甄沒覺得冷,隻是松口氣。李肇握住她一個把柄,要她做一件事,把狀元陸郴推到邺城通判的位置。
很簡單,但也容易讓人發現是她做的,所以必須得先把自己摘幹淨。就算王長史不開口,待會也會有人說上一句。
李肇避過那麼多人單獨找上她,事情一定有蹊蹺,但她還不想自己查的事暴露。
高高掛起的宮燈驅走黯淡的晦暗,幹淨臺階鋪青石板,寬敞的走廊立著一個挺拔的人影。
“舍得出來了?”
鍾華甄抬頭,看見整場聚宴都沒露面的李煦雙手相交,斜靠殿外的紅柱。
他勁腰挺直,身著窄袖繡金紅袍,薄唇挺鼻,挺拔身形尤顯少年英氣風發,如一把尚未出鋒的好劍,藏不住銳利凌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