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漾知道顧熠是在忽悠她,立刻反應過來。她抿了抿唇,一臉挑釁地學著顧熠的樣子,也伸出手臂曲了曲,不甘示弱地說:
“那你挽著我,也是一樣。”
第五十七章
這次的國際建築師協會N城大會青年建築展, 確實是蘇漾第一次有資格參展,這個資格還要感謝曹子崢,上一屆曹子崢作為主展建築師, 為展覽增光不少, 是他向主辦方推薦了蘇漾, 蘇漾這才進入主辦方的視線,在作品審核通過之後, 獲得了本次參展資格。
作為她的老師,曹子崢用盡了一切可以用的資源為她鋪路,所以蘇漾不會因此得意忘形,曹子崢教會她的, 更多的,是一種沉澱, 她隻覺得來之不易,真誠感激所有的機會。
顧熠是本次青年建築展的主展建築師,是他第二次做協會的主展建築師,本次私宴自是眾星捧月, 蘇漾作為新人, 給安排的位置離他很遠。
顧熠原本想帶著蘇漾走一圈, 多給她介紹一些人認識,蘇漾覺得這樣不合規矩,自己主動按照門口貼的位置指向,找了去了她的桌子。
蘇漾剛從X城回N城沒多久,和N城新出頭的新人建築師都不是很熟悉。
現在和蘇漾同桌的新人建築師, 好幾個都互相認識,蘇漾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聊天了。蘇漾不知道怎麼和完全陌生的人搭訕,到了桌號以後,隨便拖了張椅子就坐下了。晚宴還沒開始,蘇漾也找不到什麼突破口和人家聊天,索性拿出手機開始看新聞了。
建築師是一個很奇妙的行業,關於資歷和才華的看重度,國企一般是排資論輩,外企要公平開放一些,具體到事務所,也還是要看老大的為人。越是高級的事務所,包容性越強,越尊重年輕的新人。不過建築業的新人大多數喜好崇拜大師,沒有太多很自我的人,有那種自我,也是憋在心裡。
所以新人建築師的話題也很容易想象,基本上就是討論顧熠這種偶像派大師,以及那些老資歷的大師近來的動向。
蘇漾倒是沒有想到,有一天,尚且籍籍無名的她,居然會成為大家話題的中心。
“……”
“你們知道這次最後一個參展的那個關系戶麼?”
“好像叫蘇漾?以‘山水建築’參展的那個?”
蘇漾聽到別人提起她的名字,本能地抬頭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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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完名字,旁邊的人立刻低聲說:“小聲點,人家要是來了呢。”
“還沒呢。”說的人一臉放心:“她的位置這不還空著麼?”
蘇漾聽了他們的議論,才發現,原來每個位置後面都貼了建築師的名字,她過來的時候沒注意,直接就坐下了,是她坐錯了位置。
關於她的討論還在繼續。
“聽說以前是‘無用工作室’的,之前跟曹子崢的,現在又混到跟顧熠了,女建築師,厲害了。”
“長得漂亮嗎?長得漂亮就理解了。”
兩個男人這話一說完,眾人都笑了起來。
蘇漾緊緊握了握拳。
一個一直沒吭聲的女建築師,聽到一群男人在說女建築師,不爽地插了一句:“女建築師就不能參展麼?‘山水建築’這樣的概念,你們敢做嗎?”
男人對女建築師的話微微不爽,立刻開始了圍繞著蘇漾的專業討論。
“為什麼現代高層建築,沒有東方建築的要素?很多東西不是理想主義就可以實現的。曹子崢將‘山水建築’的概念主要用在象徵性建築之上,他選擇了學院為歸宿,就是很明顯的事。我們都很清楚,‘山水建築’落到城市的建設中,本來就是一個很勉強的概念,太執著於形式本來就是錯的。而她完全執行‘山水建築’的概念,企圖野心到城市建設中,暴露出她年齡有限,深度不足的短處。”
說起“山水建築”的概念,大家又是一番激烈的討論。連兩年前“無用工作室”競標X城新地標失敗的事也拿來說。
蘇漾聽著他們的討論,一言不發,內心復雜。
顧熠應酬完協會裡那些老油條後,第一時間,想回頭去找蘇漾。
因為今晚會來一個老專家,他曾經是曹子崢的老師,是第一個在現代建築中提出‘山水城市’這個概念的人。這麼多年他一直在美國,這次隻回國一周,協會請他回來昨開幕嘉賓的。
顧熠想為蘇漾創造這個機會,能讓她和真正的大師取取經。
找了一圈,最後顧熠在服務員的指路之下,才找到了位於角落的最後一桌。
他遠遠就看見了蘇漾的背影,挺得很直的背脊,高高盤起的頭發,坐在一張貼著‘李格’名字的椅子上。
他走近了那一桌,才發現那桌人正在議論蘇漾。很明顯,蘇漾並沒有自我介紹,不知她是不是故意坐在別人的位置上。
他不由好奇地頓了頓腳步,聽著那些人的議論。
基本上都是負面評價。
“……”
“通常不按常理出牌,堅持一些出位概念的,多是想要一舉成名。”另一個說話的男人眼中有淺淺的不屑:“建築業有句話,三十歲是不可能成名的,除了顧熠和曹子崢。急功近利,最後肯定會死得很慘。”
“學院裡那些八十多的老院士至今仍是榮譽利益衝在前,設計院裡四五十歲的總工獨吞項目那是很客氣的事,誰不想年少成名,但是沒有那個能力,就應該循著這個軌跡,這才能讓人認可和信服。”
“……”
討論進行了那麼久,顧熠以為蘇漾應該是不會反擊了。
因為大家幾乎把她的老底掀了個幹淨。跟著曹子崢,好處是能得到更多機會,壞處是他的項目關注的人總是過多。以前蘇漾隱在幕後,大家隻是討論曹子崢,如今她站出來,資歷最差的她,自然成了出頭鳥。
在最尷尬的時候,蘇漾突然站了起來,她淡淡一笑,很不經意地說了一句:“我才發現,原來我坐錯了位置。”
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她挺直著肩背,一步一步,堅定走向了那個貼著她名字的位置。好幾個人因為她這一舉動,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所有人都噤聲了。
此刻,蘇漾像一個會議的主持者,華麗轉身,面帶微笑總結著陳詞,不帶絲毫怨懟:“建築設計,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那麼,在年輕人創造力最旺盛的時候,為什麼不給他們機會,主要做需要創造力的部分?在這個高度分工的時代,沒有必要讓年輕人等待多年,等到所謂的‘成熟’以後,再放手一搏,那時候大概已經被多年的俗物磨平了創造力了吧。”蘇漾笑:“我確實渴望得到機會,這我不否認,所學所想的東西,我想付諸實踐,這是人正常的欲望,我覺得並不可恥。”
一群男人背後議論女人,而這個女人就在現場聽完了他們的對話。這大概是史前史後都難遇的尷尬事。自然沒有對蘇漾的話再提出什麼異議。
“不管你們怎麼批評‘山水建築’,我都會堅持下去。如果我的堅持,能讓更多建築師參與進來,為中國找回獨特的面貌,恢復原有的特色,為什麼不堅持下去?”蘇漾站在那裡,低低掃了一眼全桌的人,漂亮的眸子裡,投射出來的,是一種自信的光芒,她一字一頓地說:“至於現在能否成名,我並不在意。因為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成名。”
……
顧熠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看著蘇漾,他安靜地聽完了蘇漾所有的話。
像一個觀眾一樣,專注看著蘇漾的表情,聽著她的每一個字句。
他隻覺得,這一刻,蘇漾這個名字,不止是一個女人的符號,更是一個建築師的名片。
許久許久,他緊蹙的眉目慢慢舒展開來,嘴角漸漸勾起一絲弧度……
私宴結束,蘇漾因為顧熠的面子,有幸和曹子崢的老師、“山水城市”的提出者程頤先生對話。
說起這個“概念”的發起和執行,程頤先生沒有任何得意亦或驕傲的態度,相反,關於“山水城市”的未來,他表現出了滿滿的擔心。
“現實和理想是有差距的。科技如此發展,人們不願意去復興古老的東西了,而結合,本身就是一種爭議很大的方式。”
和在那些新人建築師面前表現出的自信和狂妄不同,蘇漾離開宴會現場以後,許久都沒有說任何一句話。
蘇漾的視線落在窗外,車速平緩,劃過的,是高速發展的水泥森林,是她在努力掙扎,想要得到一席之地的世界。
她也有她的困惑。
程頤老先生做不到的事,曹子崢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嗎?其實她自己並沒有絕對的把握。
不管她嘴上說得多好聽,心中始終有些底氣不足。
顧熠在晚宴上沒有喝酒,這會兒開著車,一路都有意無意地看著蘇漾。
他沒有問蘇漾發生了什麼,也沒有再多挖掘問話,隻是以很生活化的口吻問了一句:“請你吃個宵夜吧?”
她回過頭來,眸光黯了黯:“你沒吃飽嗎?”
顧熠點頭,然後問蘇漾:“你想吃什麼?”
蘇漾想了想:“那撸串吧,就著點冰鎮啤酒啤酒,這季節正好。”
撸串的位置在窄巷中間,沒法停車,顧熠隻好把車停在臨街的另一條小路上。
兩人衣著幹淨而正式,和那些趿拉著拖鞋,穿著大褲衩來撸串的人完全不同。
蘇漾嘴上說著不餓,撸起串來卻胃口極好。冰鎮啤酒都喝了六七瓶。
到這一刻,她臉上才露出一絲笑容。
“網上有句話,心情不好的時候,吃頓火鍋就好了,如果不好,那就兩頓。套用撸串也很管用啊。”
顧熠要開車,沒有喝啤酒,看著蘇漾,笑了笑。
“其實顧熠,”蘇漾打著酒嗝,面頰微紅:“我現在才發現,你真的很厲害很厲害。”
“嗯?”
“當年,你那麼年輕就成名,一定比我受到的非議更多。”
顧熠抿唇:“我現在不是也在網上被黑得很慘麼?”
“哈哈。”蘇漾開朗地笑了,心情好了很多。
“蘇漾,我讀書的時候,幾乎是沒有寒暑假的,我用最快的速度修學分,所以我畢業的時候,比別人小好幾歲。當年我跟著我的老師在美國,那一年的時間,我把自己壓到最低,完全跟著別人的思路,隻是畫圖。後來是我的老師給我機會,我才能開始做設計。”顧熠說起自己的過去,沒有過多渲染那種艱辛的經歷,隻是淡淡的陳述,仿佛輕描淡寫:“離開老師,我和幾個朋友成立了事務所,開始瘋狂投標。當年至少投過上百個公開招標的項目吧。那時候我們花幹淨了積蓄,到處借錢支持,一直到那棟地標中標。其實當時,我們已經快要山窮水盡了。”
“成名後,我得到了很多名利,卻和朋友們因為理念不合分道揚鑣,後來回國,遇到了林铖鈞、李樹他們,才有了今天。”
顧熠的嘴角揚起一絲淺淺的微笑:“我為事務所取名Gamma,因為Gamma,是希臘字母的第三個。第一鋒芒太過,第二會有很多不甘心,第三,永遠是那個最努力最穩定的位置,上升空間大。我告訴自己,我很一般,所以,我走到今天。”
“蘇漾,沒有事情是努力做不到的,現在做不到,以後也會做到。我今年三十四歲,除你之外,我從未對任何一個女人動心。”顧熠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你知道你有多厲害嗎?”
……
撸完了串,在顧熠難得的鼓勵之下,蘇漾又找回了青春激揚的夢想。
夏夜的風溫熱,掠過皮膚,帶出微薄的汗意。
最近天氣極好,走在沒有霓虹燈的巷弄裡,抬起頭,還能看見天上的星星,城市難得見到的自然景象。
兩人走到停車的路上,顧熠的車因為違停,擋住了消防通道,被人報警清障了。
沒有車了,兩個酒足飯飽的人卻沒有絲毫暴躁,隻是相視一笑。
小路不好攔出租,兩人隻好往大路上走。
蘇漾穿著高跟鞋,走路有些累,回過頭看著顧熠,突然玩性大起,她說:“我們玩個遊戲吧?”
顧熠微微撇頭:“嗯?”
“我們石頭剪刀布,輸的人背贏的人走五步,以此類推,一直到大路口。”
顧熠挑眉:“你背得動我?”
蘇漾笑:“五步,應該可以。再說了,你怎麼就知道是你贏?”
……
很多年前,在皎月村的時候,為了誰睡床,他們也曾經石頭剪刀布。
當時蘇漾慘敗給顧熠,屈辱地把床讓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