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亡山》, 本章共3141字, 更新于: 2024-12-03 15:56:30

14


溫意死了,除了我,所有人都不知道。


而祁崢呢?


祁崢在準備留學的事情。


他的成績實在太差,留在國內隻能念個專科,但他有個富有的爸爸,早早地為他安排好了去英國留學的班機。


有人溺亡河底,有人前途光明。


這不公平。


祁崢,你必須得到教訓。


在航班起飛的前一天,我給祁崢發了條信息——


【我在欒樹下等你。】


剛買的手機,新辦的卡,信息沒有署名,但祁崢一定知道發信息的人是誰。


其實我並不確定他會不會來,因為人總會變。


但我賭贏了。


祁崢沒有失約,那天傍晚,我在欒樹下等到了他。


他緩慢地走向我,似是不敢相信我真的在,顫抖著喚了一句:「月亮?」


我抬頭,看了看高大茂密的欒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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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樹的繁花開得絢麗盛大,一如兩年前,我沒有等到他的那個初秋。


隻是好可惜。


今日我非昨日我,今日他也非昨日他。


那個哭著說不要和我分開的可愛少年,終究是一去不返。


「欒樹花開了。」我輕輕地嘆了口氣,「祁崢,留下來吧。」


祁崢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臉上盛滿了茫然無措,慢慢地,他眼中滲出失而復得的狂喜,繼而捂著臉悲泣起來。


這一年,我和祁崢十八歲。


他想要很多很多的愛,我站在陷阱前,漠然地看著他向我走來。


祁崢沒能坐上去英國的飛機。


他和他的父親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執意要留在國內,留在離我最近的地方,他的父親被氣進了醫院,最後還是選擇了妥協。


九月,祁崢跟隨我飛到了京市。


他的學校是一所民辦專科,但是離我的學校很近,隻有不到半個小時的車程。


剛開始他總是會來找我,驕傲於自己的女朋友在全國最好的大學裡念書,後來他就來得少了,他說月亮,我隻是個專科,會不會讓你很丟臉。


我神色淡淡:「家裡不需要兩個人學歷都高。」


或許是被「家」這個字眼觸動,祁崢開始收心了。


他一改高中時的頑劣乖張,戒掉了煙酒,又決然地刪除了手機裡所有女孩的聯系方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少爺,挽起袖口,學著為我洗手做羹湯。


人人都說祁崢愛我。


戀愛八年,他就圍著我轉了八年。


二十六歲生日那天,他在我面前單膝下跪,取出了那枚象徵真愛的戒指。


「嫁給他!嫁給他!」


他的朋友們歡呼著,投以祝福的目光。


然而我沉默著,半晌後,我看著他道:「祁崢,你曾經犯下過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祁崢臉色剎那間變得蒼白,幾乎是立刻,他開始慌亂地替自己辯解:「隻有那一次!月亮,我發誓,真的就隻有那一次!我喝醉了,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等我醒來,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是無辜的,月亮、月亮,我什麼也不知道!」


說罷,他惡狠狠地看向站在粉色氣球旁的女孩子,語氣隱隱透出瘋狂,「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對月亮說了些什麼?!」


女孩淚流滿面,隻是搖頭:「師兄,我沒有。」


「夠了,那不重要。」我出聲打斷了這場鬧劇,冷淡地看著那枚戒指,「祁崢,我並不在乎你和誰睡過。」


祁崢僵在原地,抬起眼,愣愣地看著我。


「我說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閉了閉眼睛,隱忍多年的憤怒,終於在今天爆發了出來。


掐住他的脖頸,我眼中燃起冰冷的火焰:「你還記得溫意嗎?祁崢,你還記得她嗎!」


祁崢茫然地看著我,似乎在想溫意是誰。


良久,他猛然地睜大眼睛,終於想起了那個曾被他拿錢威逼羞辱過的小女生。


「你還記得啊。」我滿目悲涼,「祁崢,你知不知道,她死了。」


心底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痛意,我彎下腰,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當年在河邊沒能流下的眼淚,終於在八年後的今天流了出來。


奶奶死了,溫意也死了……就在出高考成績的那一天,她選擇了和你媽媽一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知不知道,溫意奶奶在城市裡討生活有多辛苦?你知不知道溫意念到高三有多難?她將人生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高考,你知不知道,那對她有多麼重要……她們好不容易逃出了那座山,她們明明已經逃出了那座山……」


酸澀的喉嚨,逼得我說不出話來,最後我隻能一遍又一遍地質問祁崢,「我說過讓你別去招惹她,你為什麼不聽?你為什麼不聽啊……」


祁崢抖著唇,一遍遍地對我說「對不起」,希望我能原諒他。


我覺得好可笑。


抹去眼淚,我難掩厭惡地看著祁崢:「你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溫意,可是祁崢,溫意已經死了,你對她所做的一切,無法原諒,不可饒恕。」


「不是的,月亮。」祁崢拼命搖頭,「我那時還不懂事,月亮,我不是故意害死她的……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直在道歉。


可是道歉是沒有意義的,祁崢得付出切切實實的代價。


我會讓他知道溫意走過什麼路,也會讓他知道我曾經喜歡過他,但那隻是曾經,更會讓他知道,現在的他和他最痛恨的人,其實沒什麼兩樣。


這些是我想要告訴他的。


然而我不會告訴他的是什麼呢?


我不會告訴他的是,在最珍貴、最應當拿來奮鬥的年紀,他將自己的精力蹉跎在了單純的性別價值之中。


這些年他隻關心我愛不愛他,有沒有回他消息,逐漸將自己變成了我的附庸,淪為這段關系中渴望被愛的客體,理所當然地失去了厚積薄發的價值創造,豐厚洶湧的精神世界,還有持續成長性的身心狀態。


人無再少年啊。


我垂眼,毫無感情地看了祁崢一眼,忽然笑了。


你們瞧,我對祁崢的人生進行了一次謀殺,而他卻渾然不覺。


這場謀殺隱蔽,卻有效,這些年他毫無寸進,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當一個人的智力與財力不匹配時,財富就會以各種方式重新流入市場,祁崢的爸爸已經去世了,眼下優渥的生活,祁崢又能持續多久?


切身經歷了,才算是贖罪。


在生命面前,他的痛苦微不足道,他的尊嚴不值一提。


如果祁崢膽敢指責當初是溫意沒有經受住誘惑,那麼如今的他也是咎由自取,誰叫當年的他,沒有拒絕跳入我的陷阱。


「又蠢又壞,你這樣的人,怎麼配得到愛?」


最後的最後,我拿過祁崢手中的戒指,將之扔進一旁的垃圾桶,隨後冷酷地宣布,「祁崢,我們結束了。」


「不可以,月亮,你不可以這樣。」


祁崢抱住我的腰,絕望地挽留,「你要我怎麼辦啊?月亮,我二十六年的人生,你就佔了十九年,我隻有你了啊……」


「那是你的事情。」


我輕輕地掙開他,笑容冰涼,「你知道的,我不是什麼好人……當年開口讓你留下, 不過是想報復你。」


自始至終,都隻是為了溫意而已。


15


和祁崢分手後, 我開始準備去歐洲讀博的事情。


這些年我認真讀書做實驗,媽媽一邊進修一邊經營服裝店,在我二十一歲那年, 她成立了自己的品牌。


這回去歐洲,媽媽和我一起。


她是服裝人,對時尚之都巴黎總有一種特別的向往,又因放心不下我, 索性下定決心和我一同遠赴重洋。


至於祁崢, 聽說他和我分手後終日酗酒, 又回到了高中時的狀態,整個人頹廢至極。


可是這和我又有什麼關系呢?


一早便說過了,我不是聖母,沒有救贖他人的愛好和使命。


祁崢也不例外。


「可是……可是他是因為你, 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啊!」


之前站在粉色氣球旁的女孩子衝著我忿忿道,語氣中滿是對我的憤怒, 以及對祁崢的心疼,「失去你, 師兄他真的很難過。」


我看了她很久很久, 才緩緩開口道:「你知道嗎?幾年前有條新聞說, 未來會有三千萬男性注定打光棍,下面有條評論說的是:她們都死了, 你卻隻關心他們沒老婆。溫意都死了,你卻隻關心祁崢難不難過……你從未站在女性的角度思考過。」


觀念不同, 不相為謀。


我起身打開門,「我這裡並不歡迎你,請你出去。」


女孩悻悻地走了。


我關上門,在沙發上坐了半晌, 面前攤開的筆記本裡,夾著一張舊舊的五毛錢——


乖啊,奶奶給買好吃的。


一老一少兩張笑臉在眼前浮現,我捂住臉,突然泣不成聲。


騙子,我還沒吃上你做的番茄炒蛋呢。


但在那個年代,一個帶著孩子的離婚女人,是被人看不起的,這意味著她可以被輕視、被羞辱。


「(大」離開的時間定在八月, 臨行前,我去了當年那條河。


鋼筋水泥建造起一座座灰色森林, 河邊圍滿柵欄禁止進入, 我站在大橋上,同河面遙遙相望。


清風拂過我的發梢, 碧藍的天空中,傳來一句模模糊糊的「鍾月你真好」,當年坐在我身旁的女孩子,好像還在羞澀地對著我笑。


所有人都在老去, 隻有她永遠年輕, 永遠純白美麗。


我把鮮花輕輕放在腳下,釋懷一笑。


人生之路道阻且長。


親愛的溫意,多謝有你的祝福。


天上人間,南北西東, 你已山水不相逢。


大江大河,大橋大路,我都大步向前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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